是说王冯燕别过丁淇后,一路上迳往黑林外围俯冲。而途中到底奔行多久,耗去多少力气,穿越多少竹丛自己是全无概念。因为此刻的他,满脑子都是丁淇。 当王冯燕首次意识到自己对于己身任务的心不在焉,同时也意识到自己体力的不堪负荷,两者皆发生在一次不慎因抬腿幅度不若自己所想而绊倒的情况。 于颠簸地表翻滚一周后,王冯燕狼狈而起,待他正要稳住身形时,突觉一阵困顿感莫名袭来。这感觉不禁令他松软双膝,又跌坐回去。 停下后,他这才意识到方才竟是以全速,马不停蹄的冲刺超过五分钟。然而当他因跌倒的疼痛暂时放下思考后,也才逐渐了解自己对于丁淇的事是多么执著。 “的确啊……毕竟和她出生入死了两天。不,严格说起来并不满两天,但至少也有一个晚上。一个晚上啊……真是奇妙,该说是长还是短呢?唉……都不重要了。” 他边原地喃喃自语,边沉吟起来。过了半晌,他这才缓缓起身,似乎终于下了决心不再为有关丁淇的所有人事物而烦恼。 他重新迈开步伐,脚步沉了些,却又轻了点,心中的混沌显然未解,但最起码回复了原有的知觉和判断力。 一个人又静静奔了数百步,最终,王冯燕依稀听见了车流来去的疾驰声,他知道自己即将突破黑林,来到靠近国道高速公路的荒南和市区交界。 “他说要我找领夜人……黑爵?”王冯燕喃喃自语,边跑边四处张望。 最后,他突破了黑林,来到如自己所设想的边交地带。只见这附近除了低矮杂草外,不远即可见一颗颗灯晕霭霭,一路连绵至远方天际的高速道路。从这迷蒙景象看来,市区这几天该是阴雨绵绵。 王冯燕遂将视线拉回草地,周遭。正当他就要定下毫无人烟的结论时,忽地远远瞥见一名似是身着长衣的人影,正静静伫立在远方一片野草达膝的草原中。 只见那人长衣直至膝上,并随着风行的偃草一同垂曳。目光顺着长衣而上,见那人面仰月夜,情状有些恭谨,彷彿正对着群星朝拜似的。 然而从王冯燕身处的位置并无法看出细微的特征,只能免强理出一个人形轮廓。但王冯燕这时已有了计较,毕竟敢于此时此地在这荒蛮危险的地境闲适观星的,一般人绝无可能。 “难道这就是领夜人,黑爵吗?或者是,其他的敌人?”在没确定以前,王冯燕的提防并不显得多虑。 就在王冯燕踌躇不前的当下,只见那草坪中伫立的人影竟悄悄有了动静。 那人缓缓垂下仰面,接着默默朝王冯燕所在转望,此举直令王冯燕浑身一凛。 我听他提过你。继承过去,迷失当下,掌握未来的桑干之子。 王冯燕不禁浑身打颤,这话声可以说是从内心、脑中,或耳边发出的。那是非常原始,甚至不存在语法结构的一句话,或者说那是一段音讯,但却能深深传达到自己意识中。 “什……什么东西?有谁在说话吗?”王冯燕喃喃道。 就在你的眼前,孩子。 此话一出,王冯燕赶忙将视线望远方草坪那人影方向打量去。谁料一瞬之间,草坪上早已不见任何踪影。 王冯燕登时一惊,又忙望四周打量去,不过并没如预期在自己面前赫然矗立任何身影。 但就在王冯燕回复镇定的下一瞬间,见离自己十余步的距离竟悠然站立一名身着深灰长衣的蒙面男子。然而那蒙面的样式竟和黑面人极为相仿,这不禁令王冯燕一时会错意。 “黑面大叔!”王冯燕惊叫道,边不自觉向前走了几步。不过行至半途,便又止住了步伐。 “您……您便是领夜人,黑爵吗?”王冯燕忽然转为恭谨道。 那人一听,似乎微微笑,道:“比起来,若称我为黑面大叔更能带给你力量的话,那这么叫倒也无妨。” 王冯燕闻言又是暗吃一惊。这回不仅是样貌,就连话声,个人本身散发出的感觉等,都令自己感到一种无可言喻的亲切感。不过王冯燕自己很清楚眼前这人并不是黑面,那这股亲切感又是怎么回事? “孩子……”见那人双眼闪动,目光更洋溢着一股温情,彷彿对王冯燕有着千言万语般无法说出的感触。 王冯燕一见,歪头道:“大叔,我们以前见过吗?” 那人并没答腔,只是又默默向后退了数步:“随我来。” 王冯燕没有迟疑的跟了上去。二人走了数十步,却是来到方才那人所处的草坪正中。 “首先,我得看看你是不是像黑面形容的一样好。”那人停住身形,并从怀中掏出一白色事物,二话不说便将其扔向王冯燕。 王冯燕微一迟疑,却还是接下了那事物。只觉处碰时是又粗又硬,却又倍感熟悉。 “缝线球?”王冯燕摊开手中事物后吃惊道。 当他再要发问,那人已悄悄来到离自己十数公尺远处蹲下。 王冯燕见状又是一惊,并又望手中缝线球瞧上几眼。 来吧。此刻,用你精疲力尽的身体,对我投出你的一切。那发自内心的语句再次响起,直唤醒了王冯燕某种潜层意识。 “黑面大叔,是黑面大叔!错不了。”王冯燕接收了那久违的讯息,两眼又再次绽放了如初登板时同样亮眼的光芒。紧接着,他开始踩住身体重心,进行阔别数日的绕臂动作。 彷彿一切皆如过往一般熟悉,那些黑面陪着自己练球的日子,那些严苛的锻鍊,血汗参半的日子。但,此时他回想起的,却是最早最早,自幼时那场大火后首次接触黑面的感觉,以及黑面指导自己参加少棒时的种种回忆。 “大叔,我要让你瞧瞧,在你离开的这段期间,我到底成长了多少!” 对头蹲下的身影让人陌生却又熟悉,就象是阔别数年的老友无形中增添的距离,但对此时的王冯燕而言,那更像阔别多年的亲人。若要再说的细腻,那就象是国小的老教练正亲自验收自己曾经栽培过的幼苗,且边期望着现在已茁壮为一颗大树。而王冯燕自己,想证明的成长更不知是从幼时开始,还是从上次荒南回归后开始,又或者,对他而言都是一样。 只见王冯燕左腿上提,接着右膝前倾,随即腰部、肩部、手臂、手肘、手腕、手指、灵魂,皆于瞬间一并释出。 那是一道能够对着大地,苍天呼啸的龙卷;于如此深暗的夜,那是能够燃起光亮的赤红。 那就是黑面口中所指,王冯燕的一切。 碰咚! 球进掌口,发出一阵沉闷巨响,响声于广阔草皮四散、回响、缭绕,不绝于耳。 STRIKE! 这回,王冯燕分不清这发自内心的响声是出自自己还是黑面,总之,那绝对是发自内心的。 王冯燕不禁得意的笑了。这一球让他彷彿又重回了球场,且还三振了对手,让他找回了初登板时的狂傲,以及年轻人该有的荒诞血性。 “大叔,如何啊!”王冯燕兴奋的望那人奔去,边喊道。 那人默默起身,轻笑道:“我懂了……还不赖。黑面人所说果然不假,让我和他,都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 “什?黑面人所说?”王冯燕遂又向他打量了几眼,最后慎重其事的道:“大叔你……真的不是黑面人大叔?” 那人久久未答,只缓缓吐道:“接下来自然都会告诉你,不过不是现在。” 随着再次近距离接触眼前这名男子,王冯燕逐渐感觉到此人的气息和黑面人有着绝对的差异,这不禁让王冯燕有些失望。 而那人只是默默向王冯燕撇了几眼,随后转望身后黑林,径自道:“既然你已安然来到此地,那便等于宣告本次任务的成功。不过……”那人平淡的语句突然中断,只有静静望黑林打量去。 “伏下。”那人忽然道。 “什么?” “快伏下。”那人突然转为严肃道。 王冯燕这便顺着那人目光望去,转瞬间,他似乎也意识到某种状况出现,这便照做伏了下去。 半晌,于黑林中果然有了动静。只听一阵竹间攒动的窸窣声,接着两条黑影迅速窜出,落在草坪与泥地交界处。 见那二人身形一魁梧,一娇小,不过皆是做同样装束的披衣外加雕纹面具。王冯燕一眼便认出那是于黑林中阻碍自己的那五名怪客的其中两人,不同的是那两人肩上共身负三人,王冯燕直觉只道是其他余党。 只见那两人先是飞快望四周打探一圈,似乎压根没注意到好端端于草坪中伫立的灰衣男子,这点连他一旁伏下的王冯燕也感惊奇。 那两人对场地有所计较后,这便连忙将身负三人放下,使三人靠坐于一粗壮的竹竿旁,随后二人头也没回,转眼又没入竹丛之中。 待那两人走后不久,王冯燕对那几人还未有定论时,却见一旁灰衣人已飞快奔至那三人身旁查看。王冯燕见那人行走匆忙,并带着某种不详的意味,自也赶忙起身,望那三人奔去。 “你认识他们吗?”灰衣人边淡淡道,边迅速替三人检查身体状况。 王冯燕还没来的及回,便当先认出那三人正是方才协助自己脱困,林子长的大哥大姐们。却见眼下三人皆是一副狼狈昏死,且身上皆负重伤,虽有简单包扎止血,不过从绷带颜色深浅看来,那伤势之深,只凭绷带怕是止不住的。 “我见过,他们是林大哥的大哥大姐们。”王冯燕边说边吞咽了一口。 灰衣人点点头,随即道:“梅大婶伤势看来并无大碍,不过另外二人是命在旦夕,必须赶紧救治。来,帮我一把。” 灰衣人说着,便扛起徐息和周嵩,王冯燕见状,也背起梅兰,并随着灰衣人的行动尾随。 二人疾走十数步后,王冯燕眼见仍是望前方空荡处行去,心下大急,不禁道:“我们到底要上哪去救他们啊?” “去地下。”灰衣人镇静道。 * 只见树下一阵啸风狂卷,直将枯叶残枝,野花败草一并连根拔起,漫卷而入。 树上的丁仲奉两眼直盯着丁无骇所在,但其人形早已没入这有如怒涛般浪卷的风啸之中,状态实是难以捕捉。 半晌过后,卷风渐止,半空中无数枯叶残枝纷纷跌落,然而却全然不见丁无骇人影。 而萧百龙原本熊熊燃烧的火眼,在这招发出后,却也不再那么炽烈。好比宣泄了一股闷气一般,目光反而更加精明有神了些。 忽地,破空之声自萧百龙斜后方响起,某样尖锐事物似乎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朝萧百龙强袭而去。 但见萧百龙单脚向前一蹬,纵身后跃,在最有限的肢体动作内勉强避过了这一着。 却不料就在此时,正待萧百龙后跃中途,一人影有如雷鸣电光般自泥地中窜出,手中迅捷抄出一把短刀,急望萧百龙后跃的背部刺去。 萧百龙暗吃一惊,只能落下负伤左脚稳住身法,接着一个急转,几乎又避过了这一着。 二人擦身而过,一刺一避,双双望两个对立方向扑冲出去。萧百龙在最后几步稳住身形,却也不禁双膝微弯,单腿跪下。 “三抄,剿杀,故人称三抄剿吗?你竟胆敢在我双掌可触及的范围内对我进攻……”萧百龙吞吐了一口气,护住创伤加剧的左肩,忿忿道:“同时全身而退。” 丁无骇这时背对萧百龙,只是淡淡道:“就在我第一次抄起刀,我便强攻你左半部,以加剧你左肩伤势的负荷。最后一着我使足了力,你不得已,只好动用左手将刀弹开,那时你的肩伤就已经加深了……” “而第二抄,你诱我后退,全是为了第三抄能让我动用受伤的大腿,并让我再次露出左肩伤势,让你有三度创伤它的机会。哼,为求胜而不择手段,我欣赏。”萧百龙缓缓起身,转望丁无骇后背道:“不过我也好奇你是如何从两个方向同时朝我攻击,莫非……那是回天罡?” 丁无骇也转身望向萧百龙:“你曾自豪自己胜过仲叔的天罡金刀以及回天罡这两门功夫,但事实上,他当年最厉害的功夫并非这两招晚年所创的绝学,而是当年以笑面佛行走道上时闻名的拿手绝活。所谓刀伏笑,笑藏刀,飞刀之绝境,在于出奇不意,而三抄剿的快狠准,便是为了达到出奇不意、攻其不备这门大宗。丁家飞刀的宗旨,便是建立于此大宗之上的不杀,即是杀之于不杀。萧百龙,我想这是你一辈子都无法领会的。” 萧百龙冷哼一声:“我领会这要做什么?倒是你,声称自己并非丁家弟子,但出口却满是丁家明训之类的屁话。说道底,你还是丁家人,三抄剿,也不过是重抄丁仲奉的功夫再稍做变化罢了。哼,若是知道你只会使丁家的招数,我便不会如此难堪了。” “对付一头野兽,我只需使丁家招数就够用了。不过,我的确不是丁家弟子,这番丁家明训,不过是让你别再小看丁家。当然,我说我不是,自然有据可证,方才我已演示其一,接着,便是其二。”丁无骇冷狠道。只见他从披衣内抄出一把比飞刀还长两倍的短尖刀,刀柄也不再是一般的黑色木柄,而是铁银的钢柄。 萧百龙先望他打量,接着又望他手中的钢刀撇了几眼。他见丁无骇两眼透出方才从未有过的凶光,这便皱眉道:“看你的样子,是打算杀了我吗?” “没错,这就是我非丁家人的证明。我的刀,是杀人刀,是攻其不备,却也夺人性命的刀,是死神的刀。”丁无骇说着,嘴边泛起一丝狠冷凉笑。 “你自诩为死神吗?”萧百龙扬眉笑道:“你说你已经展示过其一,那是什么?” “那便是我从黑爵那学到的真功夫。” “你是指藏到泥土里吗?”萧百龙嘲讽道。 “不,那是让我神鬼不觉的躲过你掌风的能力。”丁无骇得意笑道。 “斗舞吗?不,不管那是什么,都没有用了,我要杀了你。”萧百龙说话时毫无情绪起伏,彷彿那是理所当然一般。 丁无骇一见萧百龙脸色微变,彷彿提醒了自己什么。他于是摇了摇头:“现在的你杀不了我,而我,也不太想再继续下去,毕竟在对上你之前你已先和仲叔厮杀过一番,胜过这样的你对我而言没有意义。你只要把暗器的解药交出来,我这就走,同时,我也不会阻止你拐回女儿。”丁无骇说着,手中钢刀才刚取便作势要收。 萧百龙当然也知道,现在自己的左半部等同瘫痪,力气也几乎耗尽,根本无法再斗。而就算自己处于最佳状态,倘若无法功破斗舞和那躲过掌风包覆的招数,自己也无法十拿九稳。 “哼哼哼……嘿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突然,萧百龙一阵狂笑仰天,声中藏有真气,直震的四周树木枝头乱颤。 “难得遇上能与我匹敌的对手,实在是太兴奋了。自从我打遍天下后在这荒南一带自封为王,迄今也十年了。本王……不,我不能再自称为王……”萧百龙说着说着,便一屁股坐了下去。他又低头冷笑几声后便从衣袍中掏出一小玻璃瓶,望丁无骇掷去。 丁无骇接过,见玻璃瓶里头装有数颗蓝色药丸:“这就是解药?” 萧百龙微微颔首,后又摇摇头,皱眉道:“你又如何知道你仲叔中我毒药?” 丁无骇不以为然道:“当年你使毒击败他老人家的那一刻,他就是端坐原地,久久未起,那一幕让所有人以为是丁仲奉承让了。于刚才,我又再次见到那一幕,我等到最后一刻才出手,就是希望你能有点长进,谁想,你依然使毒取胜。” 萧百龙一听,这会只字未答,只是缓缓抬起头,肃然的瞪向丁无骇。但见他双目中再次燃起烈火,却无任何行动。萧百龙这会深深感受到了,这般无奈与不甘,这种无法再证明任何事的苦闷,正是自己十几年来未再尝到的败北耻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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