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雷冠渊尸首被高悬于神天教宣武场中央。 但见朝阳渐劲、清晖斜斜射来,照耀着一个正随风摇荡于一座高高木架上之粗壮身形,映显在宣武场地面之灰白石板上,分明地衬出了一长条前后微摆着的苍凉黑影。 雷冠渊的死状甚惨,除了面容狰狞可布外,全身上下还有多处被利刃划开了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那从皮肉破处涌现不绝之红稠血液,当场便如串珠般、点滴成线地连落而下,集到了下方一个圆盆里。 围观众人交头接耳地议论纷纷,都在谈论着眼前死得如此凄惨之人身份:瞧那身形,实在是颇像星神众统领雷冠渊,可雷冠渊向来都是无天倚重大将,按理承接无天意志与势力之程雪映不会随便拿他开刀才是,加上教众中谁也没见过雷冠渊真实面貌,到底眼前这死者是不是雷冠渊,也没人敢说得十足把握。 严氏父子听闻风声,忙赶来宣武场一观,见着了眼前那高悬上方、正不断落下鲜血如帘的惨死尸体。当下严莫求青筋隐现、肌肉抽动,显然内心已是愤怒之极,却又只能强自忍耐。因着他是再清楚不过:此时挂在上头之人,确是自己游说多时、不知费上了多少唇舌,直至一年前才终于策反成功之星神众统领雷冠渊!严莫求万想不到程雪映上任才只三月,便将自己密谋勾结已久之暗桩一举杀害,此刻其内心怨恨痛恶之深切,自也可以想见。 然怨愤再深,严莫求这时也只能强自忍下,说什么都要都要摆出一副与己何干态度:想这雷冠渊今日既被揪出示众,代表着程雪映已识破自己诡计,且有意将雷冠渊毒害无天一事公诸于世。既然程雪映上任以来处处尊己容己,代表他现下实不想与自己公然作对,那么等下揭露雷冠渊罪行时,定也不会挑明着说此事乃自己背后指使。而自己也当安然自若地从容以对,好似下毒一事不过雷冠渊一己决定,与自己教唆全然无关。则即便教众私底下定会质疑百般,终究自己并未承认、而程雪映又不予穷追,余人自也无从针对此事再兴些什么批责来。 念及此处,严莫求面态一换、泰然以处,当下将所有怨怒全藏心底,登时回复了他那一代枭雄之赳昂气势来,好似此刻那高挂在上之摆荡尸躯,与他严莫求一点儿关系没有、一点儿瓜葛也无。 此刻忽见齐护法现身,缓缓走往了宣武场前方,待立身站妥后,便朗声宣达着教主命令,要所有神天教众即刻便往议事厅行去,教主有要事宣布! 齐护法宣命完毕后,又往身旁召来了几个教众,要他们这下便往教区四处传令,要余下未在宣武场上之所有教众,一同都往那议事厅集合而去。 这时程雪映早已入座于议事厅前大椅,上身微侧、脸面略倾,边以右手撑扬着下颔、边用森冷眼神直望着眼前接连涌入厅中之群群教众。 过不多时,所有神天教众皆已入到厅堂,分列两侧候令,严氏父子此刻亦处厅中,两人立在了列头。程雪映眼见人都来得齐了,当下离座起身、目光环扫,便要对着厅中众人宣达起命令来。 那严莫求其实打从心底排斥亲见那程雪映发号施令模样,但今次情况特殊,程雪映已准备揭露无天中毒一事,那么自己再怎样也要稳稳站立于议事大厅中,当着众人之面表演他那一派心安理得模样,倘若此刻他还赖于居所中不肯现身,只怕到时所有教众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坚牢认定此事定为他幕后主使,这下可是畏罪藏躲起来。一旦此念深入人心,日后自己在众人心中份量,可就大大轻鄙去了。 此刻,但见站立厅前之程雪映,正声沉语响地说起话来: “各位弟兄!相信大家今日都已望见宣武场上那具高悬示众之尸体,他正是原先星神众统领雷冠渊! 有关前任无天教主过世原因,其实并非伤重不治,实乃身受毒害之故!神天令比武前一日,无天教主便已中毒,其时毒质隐而未作,待到次日无天教主上场拼斗之时,这才猛然毒发,以致无天教主落地难起,此毒性质诡奇,名为弃功散,乃天下第一用毒高手——王熙呈所领之毒宗研制,由于解药难求,终致无天教主毒深难返,最后失了性命。 而暗下此药谋害无天教主之人,正是其心腹星神众统领雷冠渊! 这三月来,我之所以未揭此事,对众皆称无天教主乃重伤而亡,便是不欲打草惊蛇,只管在暗地里查寻真相。 总算前教主英灵护佑,终让我揪出了雷冠渊这下毒叛贼,昨晚我已亲手将其正法,就待今日示众后以血祭祀,告慰无天教主在天之灵!” 程雪映言及此处,话声暂歇,凌厉目光直往严莫求方向瞧去,那眼神寒凛中却不失锋锐,似含深恨之情、却又若有示威之意:方才自己一席话语不单揭示了雷冠渊罪名、公诸于教众处死此贼理由,更挑明了无天乃因身中奇毒,这才于神天令上输去比赛,否则严莫求绝无获胜机会,藉此而得保师父神功威名。 此刻不光程雪映目光直往严莫求射来,其余教众睁睁的几百双眼睛,当下也都往严莫求方向飘移而来,在众人那打量眼神的背后,是心中一阵阵深深怀疑:那雷冠渊既会在神天令比赛前夕让无天中上毒药,自然是想害他输去教主大位,无天教中最大敌手向来都是严莫求一人,那么教唆雷冠渊暗施毒害之人,想来也只可能是他了! 当下分列厅中两侧的教众同时陷入一片鬨\乱景况,数百多人移头转脑、张嘴倾耳,一面相互议论私语着、一面目光不住地偷往严莫求身上瞥去。众人言谈交相往来,颇有恍然大悟之感,都说无怪乎当日神天令上无天教主如此轻易输去比赛,原来正是身中毒害之故。更有人当下却是事后诸葛了起来,得意地说自己早就看出事有蹊跷,想那无天教主神功无敌,岂有随便落败道理。 但见严莫求脸容淡然安逸,似乎全然无视于周遭接连投来之一道道质疑眼神,他的目光直往程雪映方向迎去,似含不悦之情、却又若有挑衅之意:来阿!谅你程雪映也不能拿我严莫求怎样!你真有办法对付我的话,方才揭明无天中毒一事时,就不会由始至终只说到雷冠渊一人,而未有提及我严莫求大名! 这时间,程雪映与严莫求二人目光正向遭遇、凛凛相望对峙,便同两柄利刃交锋、尖顶相抵,有杀意、有怒气,有强雄凌人的气势、更有争斗到底的决心! 良久,程雪映终于把目光移开,手一挥,指向站于自己左手侧之夏紫嫣,朗声说道: “从今日开始,我便任命夏紫嫣接下星神众统领之位,日后有她替我明察暗探,教中谁有不轨行事,都难蔽于我耳目之外! 神天教创教之时,便已明订规矩,教主之位、六年一任,由神天令胜者得之! 日前我既已在神天令中夺下教主大位,此后六年,便是你们理所当然之顶上教主! 不论教众中谁有对我不服,这六年内也当依着规矩遵我从我,待到六年后神天令举行时,依凭真才实学向我挑战而来,届时倘若我技不如人,自当退下教主一位。 上位下位,一切但依教规处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谁要逾矩犯规,就是等同叛教。 叛教之人,得由教主定夺处理,至于到时我会如何处置,宣武场上那副景致,或可给各位弟兄一个参考!” 程雪映语调沉缓、词语严厉,目光森冷、脸容肃穆,在场众人望之闻之,不由同时起了一阵胆寒心颤,回想方才宣武场上雷冠渊那可布死状,无不感到内心又惧又怯,深恐自己日后也落得一样下场。 严莫求何等凶狡枭雄,此刻亲见了程雪映那一身威仪、亲闻了他那一席严词,竟也隐隐觉到心底升起一丝寒颤、几许不安,他终于惊觉:自己之前真是太小看了这个新任教主程雪映,误以为他生嫩可欺,实际上程雪映的难缠程度,恐怕不在昔日黎无天之下! 今时今日,两位正副教主之间的明争暗斗,才正要开始… 此后又过三月,神天教内依然维持着表面上平静无波、实地里众语纷纷的局面。严氏父子这三月间倒是安分异常,自从无天乃中毒而亡一事被程雪映当众揭明后,神天教里上上下下,无时无刻不在交相议论着,尽把幕后主使者身份指往了那严莫求去。 严莫求人前虽总是一副安然自若模样,但觉时常被来去经过身旁之教众偷瞥暗瞧着多了,心里也挺不是滋味,索性躲回自宅当个左搂右抱的大爷去,暂时不去想与那程雪映争斗之事,他深知短时内一己行事还是尽量低调无声为好,先待众人渐将此风波淡忘,再去想日后对付那程雪映一事。 这三月期间,程雪映先是遣了一位星神部众混入毒宗探底,再命了另外十余部众潜藏于宗外林野中暗地监视着。 星神众搜密任务所需,混入敌穴者身上皆怀传息箭,箭身细、箭针利,便于刺透细小纸片、再深入泥木类物品几分;潜伏在外者身上则怀听令箭,箭身分为二段,前为响箭、后为拉绳,用以射空鸣响,提示卧底者外头应接之人已到。 于是,这三月期间,一到午夜时分,毒宗城外常有锐响传空,此声细利非常,寻常人等不易听得,惟有习武已达一定程度、又经过事先训练之人,方能从风啸叶动中,辨识出此一特殊细响。卧底者平时便将自身探得讯息写好纸片上,一旦听闻令箭鸣放,便悄然移身至城边围墙,先将传息箭连同上刺之小纸片利落轻巧地投出后,再若无其事地返回寝房就睡,而由伏守其外之人将令箭取走,回头报上纸载消息。 毒宗之人,用毒功夫天下一等,武学造诣却普遍低微,因此上下数十成员对于星神众里外潜伏一事,三月竟是无觉。 这晚,是春末之夜、暖候好眠,毒宗上上下下酣梦正沉,全然无觉灭门之祸即将降临。 黎明破晓前,宗内大门处,忽有黑影一窜,两位守门者还未觉察,当下已从背后惨遭封喉血溅。星神众卧底者解决了看守人后,紧将大门一启,通任数十身影接连闪入,分头往着宗内各处搜敌而去。 王熙呈心思缜密,为保宗内安全,由里至外一连埋设下成百成千之发毒机关,一旦误触、当即去命,是故毒宗方圆数十里内实是处处隐藏杀机,长久以来无人敢于冒死擅闯。 但程雪映日前已得毒宗弟子尽吐宗内秘事,更将里外分布景况都做了图文描述,今时又有卧底者先行身入宗内了解数月,待到时机成熟再由内起手而引伴入侵,使得此刻星神众破入毒宗行动,内神连外鬼、里应而旁合,一路下来机关尽避,竟是顺行无碍。 这时间,数十星神部众便如盆水泄地般分行四窜,凡见上毒宗门人便即出手杀害,宗内弟子不论城中巡守者、房中香睡者,全是呼救还未及、喉头便已横血,有的甚至未从甜梦中清醒,当下便已去了性命,断气时嘴角兀自残挂着笑意欣喜。 总算毒宗掌门王熙呈灵敏过人,星神部众才正登门,王熙呈便已睁眼转醒,瞬时间上百成千之带毒细针透门破窗而出,便同天女散花般地满目飞射而至,然星神部众早有准备,除了手戴粗麻厚套、全身上下更配铁制护具,饶是毒针尖锐、终究不足穿铁,当下只听得百来声铿然微响,便见原本瀰天星雨般开散之千百毒针,已是全呈殒石墬落之态,叮叮当当地全洒到了地上。 王熙呈心知不妙,忙从后方小窗穿出,却见一女子身形者冷立面前,似乎已经等候多时,她正是星神众统领夏紫嫣。但见夏紫嫣双手着套、颈躯配铁、头脸罩具,竟是无从入毒,王熙呈念头一转,腰间囊袋一提一挥,一团粉彩烟雾当即喷出,便要向着夏紫嫣扑裹而去。 夏紫嫣一身严密防护,早知王熙呈下毒手法只存让她吸入毒雾一途,才见王熙呈手往腰间一移,便即闭气停息,及时将毒雾全防挡于气道之外,同时间身形前飘、袖剑握手,当下一柄银晃晃的利刃已急袭而去。王熙呈人虽聪明智巧,终究少了高强功夫怀身,面对眼前似电疾攻,不论是想移避身躯、抑或挡防架下,动作都是慢钝而不及。 但见王熙呈手脚才略移、躯体才微动,什么反应都还来不及做上,夏紫嫣手中之短剑锋刃已直刺入喉,当下王熙呈呃呃嘎嘎地鸣发出了难听的垂死挣扎声,双手边颤着抖还边勉力微动着,似乎想尽最后一丝力量再做点什么反击。 夏紫嫣深知王熙呈这人心眼绝不简单,全身上下实不知还暗藏着什么最后手段要在临死前施展,为免夜长梦多,当下右手往着王熙呈脖上重重一掐,边掐边提着他的身躯疾往城外行去,瞬时到了城前一座大湖边,劲力一施,狠把王熙呈给扔入了湖中,又在湖畔静候多时,但见王熙呈始终未再浮起,这才终于安心。 跟着夏紫嫣又行言指挥了其他星神部众,命令大家把所有毒宗弟子尸首一一提来,全数都往那城前大湖中扔掷而去。 夏紫嫣此举实为保险起见,寻常暗杀行动,但见下手目标已是封喉断气便成,然今日对象为那诡奇莫测之天下毒宗,难说宗内会有什么奇门密药,得让人装死诈亡、抑或濒死回生,因此单是眼见他们身死还不够,非要让他们连尸躯都不在才行! 夏紫嫣本想到以火焚去所有尸躯,转念又想:这些人一身上下不知藏怀多少毒药,如此一烧,只怕什么毒气毒烟全给跑了出来,那么自己一干星神部众,岂不全要中毒? 为免这种未中生前毒、反受死后害之莫名景况发生,夏紫嫣便令一干星神部众将那所有毒宗弟子全数葬入湖底,算是彻底夺去他们任何生存可能。 夏紫嫣始终静静站立湖畔,一路亲见部下接连提来所有尸躯、又一一将他们扔丢湖里。 朝阳渐渐升起,但望水色迷茫、风荡波起,湖面上只见涟漪回生、却未见人影浮现… 微风徐徐、翠草曳曳,毒宗所立之处,数十年前本为一山野荒城,而今,它又将重回了往日之孤单寂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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