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斩缘丹”。此丹必為一对,服食双方,所有缘份纠葛,尽皆斩断,不流痕跡。服过这斩缘丹后,施主还会记得小魂,可是却不会有任何情感依附,有如陌路人。”地狱和尚道。 “难道小魂她已经……” “嗯,小魂在十多年前,已经服下另外一枚斩缘丹。就差施主你了。”地狱和尚点了点头,道。 “千年相伴,最终了结於这一枚斩缘丹吗?” 周谦看著这枚斩缘丹,一时间感慨万千。他们在后园里钓鋰鱼,熬鱼汤,析棋局,朝夕相对了逾千年,虽然只是平常而重覆的日常生活,可是将这些不经意的生活点滴堆起来,却是一道又一道深可见骨,难以磨灭的情感留痕。 尤记得当日在后园里,周谦总算看到了反胜地狱和尚的曙光后,他对幽小魂的那一场“预先告别”。 …… “我只是害怕……到那时候,会来不及告别而已。”周谦看著远方。 “告不告别,重要吗?”她淡淡地反问道。 “我想要在那最后的时候,好好地看一看你……小魂,我真的不想要忘记你!” “周公子,有一件事情,或许你并不清楚。在地狱道里,千年岁月,其实就霎眼而过,这一段相处的时光,不过有如雾水,晨光一照,便不会留下半点痕跡。还望周公子别想太多,还是专注於棋局中去吧……” “真的是这样吗?要是棋局完结了之后……” “嗯,我会很快就忘记你的,你也不要记住我……” “我明白了。那……” 她突然扑进周谦的怀里,哭得肩膊微颤。 “我不想欺骗我自己!……我不会忘记你!永远不会!” …… 当日把幽小魂拥在怀里的那份温暖,周谦依然印象深刻。这一切,宛如昨日…… 幽冥岁月绵无尽千年不过弹指间 有若雾水朦朧时湮消瞬逝不復还 这份千载的情感,倾诉出来,不过一诗而已。 儘管千年,不过雾水情缘而已。 “不忘记,却忘情?”周谦盯著信纸,双手渐渐颤抖了起来。 不是他太多情放不低,而是这千年份量太沉重。 毕竟他只是个凡夫,前世记忆,不过匆匆数十年;反之这地狱千年,才是佔有他记忆的主要份量。若是放眼人间,一对三、五十年的老伴,感情已是深厚得足称刻骨铭心。 若是二十个五十年? 试问你怎麼能够接受这份感情,原来只是一场雾水情缘?把生命中最珍惜最浓厚的那份情感一笔勾销,这绝对不可能不是一种生命中不能承受的轻! 因為轻,所以痛。因為太轻了,所以痛得……太深。 痛得……流不下一滴泪来。 “没有了感情的记忆,值得留下吗?” “这有意思吗?” “这有意思吗!” 周谦不住无声的低头詰问。他是在自问,也是在问已经不再在乎的幽小魂。 “若是此缘不斩,则可能会对施主来世发展构成影响……” “来世……发展?我的来世还没有真正开始,难道我会為了这陌生的未来,把已经拥有的美好当下都狠心拋弃吗?这样我会甘心吗?” “更何况,你俩人鬼殊途,本来就不可能走在一起的。”地狱和尚犹疑了一下,便稍稍加重了语气道。 “人鬼殊途?” 这四个字,在周谦心里,有如闪电轰隆! 他从来没有想过,幽小魂是“鬼”这一个事实! 在这地狱道里所发生的一切,包括所有酷刑產生的血肉横飞,都不是真实存在的肉身,而不过是魂魄的投射! 周谦依然记得,把小魂拥在怀里时,所感觉到的那份实在的温暖,可是这也不是真实肉身的接触,只是两个鬼魂的神识互动而已! 从周谦再次投胎的那一刻起,他跟小魂,便已是人鬼殊途! 从小魂把周谦推入接引之门的那一刻,他们的缘,便已经斩了……之所以最后幽小魂看他的表情,有那麼的让人揪心! “对啊!我俩本是殊途,这一切……从开始便不应该发生。我不该招手让她过来我的身边,不该把第一片生鱼片分给她……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没有发生……” “要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可能施主如今还在祠堂之内,跟贫僧下著一盘又一盘必败的棋。” “……” “这冥冥中的因果,就连贫僧也不能尽理得清,施主又何必过於纠缠?小魂早就已经想通了,她已经斩断了这段缘,施主若是不斩,也不过是遗下一厢情愿,徒劳而已。” 周谦盯著掌心上的丹丸,犹疑了好几次。 最终他下定了决心。 他甩了甩头,把所有的不捨都儘皆甩去,然后,服下了斩缘丹。 “再会了,小魂。” 中阴间。 阎罗大王依然在公堂之上,处理著六道眾生的生死轮迴。只见幽魂郡主站在阎罗王身后,作為判官大人的副手之一,正在待命。 她的表情平静无波,幽冷淡漠,完全符合地狱道眾鬼向来对她的印象。 “……尔生前所犯之罪甚重,当判你五十五年冰封地狱之刑!可是本王念你认罪尚算坦诚,酹情减刑五年!牛头马面!将这廝押下去!” 阎罗王惊堂木一拍!牛头马面便领命把那新鬼上了木枷,押出了公堂。 “传罪人……”鬼师爷正例行公事地通传著下一隻新鬼。 轰隆一声巨响! 外边传来了一阵通天透地的大震动!公堂内的鬼差和师爷等等,全都给震得歪七倒八的!那道金漆书上“阎罗殿”的牌匾,也有一边歪了下来! 就连正襟危坐的阎罗大王,也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来,狼狈得很! “甚麼回事!” 中阴间乃是六道轮迴的关键,向来状况极之稳定,绝少有甚麼变动的!突然发生了这大地震,恐怕是有某种宇宙洪荒级别的大变故发生! 他连乌纱帽子也来不及扶正,就奔出了公堂!他走到了凭栏处,在高高的阎罗殿顶层上,足以把大半个中阴间一览无餘,有甚麼大事情发生的话,在这儿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阎罗王亲眼看著,大地裂开,一道滔滔黄水巨河,从下层地狱界逆涌而上! 不到一会,在阎罗王眼前,就出现了一道奔流不息的巨河!好像此河本来就已存在,而且已流敞了无数年月似的! 而且这巨流河横越了整个中阴间后,还一直逆流而上,甚至捅破了天穹,不知奔涌到甚麼遥远的地方去了! 阴司路上的眾多新鬼们,甚至连排队进阎王殿的事情都放下了,都纷纷涌到这巨流河边,见证这天地异象的发生! “……祖师爷啊,看你做出了甚麼事来!”阎罗大王喃喃道。 他凭空取出了那本厚厚的生死簿,找了找簿上那插得密密麻麻的书签,找到了标记“周谦”的那一签,然后翻到那一页。 记载著周谦累世因果的那一篇,本来便是这生死簿中极之特殊的异数!对於他过去世的判词,以至来生去向,福祸因果之类,都好像有著数种迴然不同的可能性,反覆轮流浮现而又消失,似乎都还没有成為定数。 而且,关於周谦的某些段落,还被刻意掩去,就连他这个生死判官,都没权力得知! 正因為如此,当日阎罗王在公堂之上,在研究周谦的判词之时,才会那麼為难。 只是如今,似乎是对应著冥府黄泉的出世,记载周谦的这一个篇章,正在放光。 “周谦的来生命数,总算是大定了吗?” 只见对於周谦的描述,正在急促地变化著,好像有几种主要的命运,正在激烈地博奕!突然在那篇章之上,一道小小的黄水泉眼,涌了起来! 泉水就像一道小小的瀑布,从生死簿上奔流而下! 所有不确定的,不住反覆浮现消失的叙述,都给这股泉水洗刷得一乾二净! 在周谦的篇章里,最后浮现了四个深刻的大字。 “黄泉逆仙”! 阎罗大王覆上了生死簿。 “小魂,辛苦你了。”他道。 不知何时,幽小魂早已默默地站在阎罗大王身后,目睹著这黄泉的出世。在她那幽冷不波的眼神深处,彷彿隐隐有著一丝波动。 只是这波动,一闪而逝。 “爹言重了。孩儿不过奉爹之命,以及顺著祖师爷菩萨的意思行事而已。” “嗯。”阎罗王看著幽小魂,表情上现出了一点担忧。 “孩儿还有任务在身,先行告退了。”幽小魂避开了阎罗王的眼神。 “小魂,自从你回来之后,就没有停下来过了。不若爹给你休假一些日子,你就随意出去散散心如何?” “孩儿并不需要再多的休假。那一千年……已经够了。”幽魂郡主弯膝一礼,便转身离去。 “这孩儿……还以為此事可以瞒得过爹吗?小魂啊……你这又是何苦?”阎罗王看著幽小魂那单薄的背影,不禁嘆了口气。 幽小魂回到了自已的闰房里。 她褪下了衣裳,让那有如玉砌冰雕般的完美身体,反映在铜镜之上。白嫩的细颈,柔润的峰线,嫣红的蓓蕾,平实的小腹,细密的草丘,仙葫般的腿线,这最美好的景致,不属天上也不在人间,而是在那青火幽黯处,地狱冥府中。 她仔细摸了摸自身上几处容易长肉的部位,确认都没有发胖的跡象,然后便盯著自己那双疲乏的眼睛。 “幽小魂,你看起来很糟糕,很憔粹,你知道吗?”她对著镜子道。 她把待候的婢女们都唤了出去后,在木盘里好好的洗了个澡。她把自己完全浸没在水里,在这最私密的时刻,她的眉间,才敢於露出愁伤的神色。 沐浴过后,她仔细地為自己梳理头髮,淡淡的上了妆,再穿上完全贴身的黑色皮衣,在腰后掛上了皮鞭。 她凭空取出了一个仅二指长宽的黑曜石匣子,轻轻打开,里面放著的是一枚丹丸。 丹丸上以朱漆小楷书上的“斩缘”二字,已消失了一半。这代表此对丹丸的另外一枚,已经被服用了。 “祖师爷菩萨果真依著我的要求,跟他说我早已经服下这斩缘丹。” 幽小魂二指拈著丹丸,好几次想要将之服下,却有犹疑。 “他都已经斩缘了,只剩下一厢情愿,又有何為?” 一念之间,这千年相伴的种种,便又压抑不住,不住浮现於幽小魂的脑海。千年光阴,於地狱道来说,确实好比弹指一瞬。 可是,情此一字,哪怕只有瞬间,若是刻进了心里,却不是那麼轻易就被岁月磨灭的。 …… “你这个样子真的很可爱!我很喜欢看女孩子开怀大嚼!” “要是我胜不了,郡主是不是也就无法回去覆命,非得要待在无间地狱里不可?……我明白了,那我就再加一把劲好了。” “小魂,多少年了?” “小魂!我成功了!我终於赢了!” “谢谢你!小魂!谢谢你一路上陪伴著我!若是没有了你在身边,我周谦绝无取胜的可能!” “小魂,我真的不想要忘记你。” …… 最终,她却是把丹丸放回匣子里去。 “斩缘,是為了他的好,让他可以无后顾之忧地开展新生,至於我……不要紧的,我只是单纯地不想要忘记而已……嗯!就好好的抱著这段记忆过下去吧。” 她甩了甩秀髮,把思绪都拋到了脑后,又回復了幽魂郡主的本色,忙著做她的任务去了。 阿暖:剧透一下,本书共分七个大部,周谦再世投胎后,是為第一部真正开篇。幽小魂再次出场,大概会在第一部终结,或第二部开端附近,如果你看书看到了“听琴大会”这条线索,就表示小魂就要上场咯! 周谦的地狱游只是走马看花,在设定里,他将有机会再临地狱,当然不是以罪人身份去。到时候我会努力写出我想要传达的地狱眾鬼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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