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晚,于展青一人独自步于前院大花园的碎石道上,足下缓进、面上神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原是正拟想着自身今后作为何如。 此时忽闻远处促步声起,于展青中断思绪,回首顾望,却见一娇小而不失窈窕的纤丽身影,手提长剑地迈步疾来,正是那淘气任性的叶家千金叶可情。 于展青料得这大脾气的小姑娘,此刻是寻自己来着,心道:“叶家小姐特来找我理论么?也好,我便趁此在口舌上多让让她,尽早需与她和解才是。”于是未待叶可情近身,已是摆出一派和颜悦色。 那叶可情却似乎没打算多说道理,一脸恼色地走将过来,尚在七八步外,已将手中月牙剑霍地抽出,怒指于展青道:“于展青,你四处走闪,这会儿总算给我找着你了,我不甘心日前之事,非得要再找你比试,真正分出高下!” 于展青一愣,暗想:“又要比试?难道小姑娘还感觉不出,我二人之间的实力差距?日前输赢结局,实已可见真正高下分别,短期之内,再多较量个五十一百次,结果也不会有太大差异。”然他有心讲和,不愿将话说得明白伤人,于是微笑道:“叶小姐,妳要与我切磋自是欢迎,不过我们先讲好,这一回是以剑会友,丝毫不伤和气,连同先前误解,也在这一会后化为乌有,好么?” 叶可情却不领情,提音说道:“想得可美呢,我才不跟你这淫贼交朋友!我是要来教训你之前的无礼无耻,你拔剑出来吧!” 于展青暗叹一气,心道:“先前无礼是有一点,可我又怎地无耻了?这小姑娘任性骄蛮,总是不讲道理。”正欲说些劝解之语,可才吐出几字道:“叶小姐,我瞧还是……”却见那叶可情已不耐烦,提剑喝道:“于展青,我不跟你囉唆,我要出招了,拔不拔剑随你,到时吃亏落败可别怨我!” 话声未落,叶可情已是一个劲儿窜身过来,挺刃刷刷刷地连刺八剑,一剑快过一剑,显是没要听于展青辩解了。 于展青有些无奈,暗叹:“我瞧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了,只能出手再败她一次去,不过这回,可得为她留些面子。”于是一面轻灵闪身地避过来剑,一面也将肩后负剑抽出,稳执手中待应。 叶可情见得于展青出剑,攻势更加狠疾,手上叶家剑法招招式式,袭如急雨,脚下追星望月步一并顺势开踩,点踏升腾,如鱼游水。 于展青心中暗赞:“不过一月时间,小姑娘的步法剑法,配合起来大见成熟,莫非真是为了击败我这大敌,下足了苦心?”于是不敢轻忽,一面驭剑护住周身,一面移步缓缓后退。 其实于展青武功根底深厚,六合剑法威力又是非凡,倘若真使全能,即便叶可情如今已得进步,也绝不能多挡一刻,不过一来于展青不愿冒犯庄主千金,二来他又身处庄园美院之中,行动多有顾忌,暗想:“这花园造景甚多,倘若随便损伤了个什么,只怕这小姑娘又要赖我。”于是一路只守不攻,动剑动步只为防护闪避,始终不出一招。 叶可情不察其心,见得对方一路退让,还道真是为己攻势所迫,于是信心更振,决定一鼓作气败敌,当下足尖力踩,倏地一个飞身向前,同时手上剑刃疾挺,正是叶家剑法绝招月华风雷破的起式。 于展青心底一呼:“又是月华风雷破么?”暗想此招不可小觑,再怎么不愿惹事,也惟能正面相拼,于是转剑直指,已是精准对在了月牙剑的进线上。 叶可情却是得意,暗道:“就知道你会这么做!”扑身之间,骤来一个墬肘,腕翻剑掠,竟是凌空化做一式云中点月,剑尖斜往于展青胁下挑去。 如此变招甚奇,于展青暗暗叫好:“小姑娘以虚掩实,利用我预期之心,变招以犯,这一剑路走来着实灵巧,诱我出剑过早,不及回封其刃。不过……封不了兵刃,却也不代表防不了剑招。”于是身一侧,突地一个屈腕,上翘了剑身底端之护手剑盘,恰让盘端点在了叶可情腰际之章门穴上。 叶可情攻势正劲,眼看便要得手,却骤感膈下腰旁一阵酸麻,不自禁地偏了进剑,竟已落在于展青站位之外。 此时叶可情这一突袭已算失败,本当落地站稳后另起剑路,可她心有不甘,不愿方才那大好机会平白溜失,即便身形已呈急落,仍是凌空回剑,硬是要向此刻已处身后之于展青刺去。 然而叶可情初时用的便是月华风雷破那飞身腾空的起式,半途骤使云中点月,虽是奇险之举,可因事前已有思虑配招,使将起来进攻节奏相符,立时能收奇巧之功;但看此际,叶可情却为一时情急,妄用月华风雷破这种有去无回的飞身之势,要使得一个送剑回头,不仅算上十分勉强,更可说是大大错误。 于是不待于展青应对,叶可情身形已然失控,剑歪了,人更远远斜了,左右扭了几扭后,啊的惊呼一声,这便连人带剑地墬往一旁的莲花小池处。 转眼听得咚的一声落水音起,那叶家千金已是压坏了荷叶,落入了池里。 于展青见得此景,先是一愣,暗想:“她在做什么?”随即领会后,暗叫不好道:“坏了,本想为小姑娘留点颜面,想不到她竟跌入水里,将自己弄得更是狼狈。”于是奔上前去,待欲伸手援助。 那莲花小池水浅见底,原也淹死不了人,不过叶可情墬池出自意外,未及将口鼻闭紧,终究还是吃了几口水进去,于是见得她哗啦一声地从荷叶下探头出水时,几声咳呛,还从中吐了些池水出来。 于展青见得眼前小姑娘模样惨兮,虽觉有些令人发噱,可为不免显得自己缺乏同情,还是忍住笑意,挨近池畔,俯身朝叶可情伸去了手,亲和说道:“妳手给我,我拉妳出来吧。” 叶可情落水难堪,照旧不认是自己错误,一股脑儿仍是将大罪扣在了那于展青头上,恨恨自语着:“谁希罕你帮忙,我自己出来。”可正欲动步,忽地心生了个坏念头来,暗想:“这家伙害得我这般下场,我何不寻机拖他下水,叫他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于是叶可情面露可怜,朝于展青唉声说道:“我给池泥陷住了双脚,你帮我一把,使力助我上去好不?”一面递手出去,一面心中却想:“嘿,我手抵之位,距他所处尚有超过半身距离,他要拉我上去,非得前倾大半身躯不可,如此重心偏斜,我再于握手之际来个奋力下拉,还不教他大栽跟头么?”于是不由窃笑在心。 于展青本就欲施援手,这一听毫不迟疑,应了声“好”后,立即前探身子,伸长手去,搭上了叶可情的小掌。 叶可情心底暗喜着:“就是现在!”这便猛地握住于展青之手,用尽了全身力气,死命往下拉去。 哪知于展青一身功夫扎实,练武多年,早将随时随地保持身形之稳重不虚,视做一种习惯,不论有否刻意为之皆然,于是此际他虽体躯前倾,下盘仍是自然而然地稳立如石,单凭叶可情那点儿小小缚鸡之力,又怎能撼动一分? 于是叶可情这么使劲一搏,不单没教于展青前栽入水,反还因为她一身出力过甚,重心又再偏移,加之足下软泥一陷、水草一拌,居然这么一个扑倒,“噗通”一声,往前又是跌回了水里。 于展青见得此景,回直身子,心中暗暗好笑:“小姑娘真是无时无刻不想占我上风呢,可惜主意虽多,偏偏没一个成事,最后只落得自己窘迫。” 但听得哗哗一阵水声,叶可情又从水里探出,这回儿她不仅满头满身湿透,额面鼻梁处还覆上了一层泥巴,想来是因跌势过重,直接便把小脸埋进了池底泥中,于是她连连呛咳之际,不单吐出了几口池水,还啐下了些许泥渣。 于展青见得叶可情模样滑稽,面上已有些忍俊不住,虽知她是咎由自取,却也并不明白点破,仍是和颜说道:“我都不知道,原来叶小姐这么喜欢玩水?早知如此,方才我便不非要将妳拉出。” 叶可情听得于展青话中有话,又见他面上一副明明想笑却又忍着的模样,只感又是恼火又是困窘,呸了一声道:“你还敢说,若是你愿随势落入水里,我需得着跌这第二次么?”一边说着,一边缓缓踩着池底前行,既不要求于展青扶助,亦不动用轻功出水,只因她对这小小莲池真是怕了,再不想逞强出糗,踏踏实实地离池脱身,这才是当前要务。 于展青知了叶可情心性,听言也不多辩,见她终于爬出池外,一身湿漉漉地,惟有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姑娘这二度跌池,还是为在下受得苦了?因为姑娘摔了,在下才得不摔,在下实需好好感激姑娘才是。” 听此一说,叶可情也已察觉自身道理不通,可她不愿承认,仍是怪罪道:“本来就你不对,不然你说,方才我又跌下去时,你怎不好好拉我一把,反还顺势放手?” 于展青暗想:“明知妳要害我,岂还有乖乖任人捉弄的道理?”却是和言说道:“真是对不住了,这是在下习武多年的本能,自然练就一种避开危险与陷阱的反应。” 叶可情听得陷阱二字,面色微微有些尴尬,却仍提音强辨道:“什么陷阱嘛!明明是你怕事、胆怯、没有男子气概!你……”话至此处,忽觉身子一阵凉飕传过,当场哈啾哈啾地,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于展青知她是孩子脾气,听她胡骂一通,也不稍有动气,但见她形体娇瘦,又似受了点凉,摇摇头道:“叶小姐,不论妳对在下如何不满,也不非要一身湿答答地站在这儿,与我口舌争辩吧?快去换个衣裳、整个容发,莫要着凉伤了身体才好。” 乍闻此言,叶可情方才骤然惊觉,自己是全身湿透了地站立园中,面对着一个成年男子说话来去,虽然所着杉子并不薄至透体,可衣裳沾水贴身,这么紧实明白地塑显出了她十六岁姑娘的近熟女体来,饶是叶可情心性如何不脱稚气,这当头也不禁感觉了些忸怩,两颊微微一红,呸了一口道:“不需你假关心!”说罢,转身一提步伐,忙不迭地奔去了。 于展青望着叶可情离去身影,轻轻一叹道:“唉……这小姑娘脾气太倔,我一心想要与她和解,每次皆不如愿不说,更还加深地得罪了她一层,我瞧她对我的怨愤,这是愈来愈重了。”微一静立,不禁却又想起适才叶可情那两度落水的滑稽模样,暗暗再生有趣,摇了摇首,隐隐含笑道:“这小女娃古灵精怪,却总是作弄到自己身上,我都搞不清楚她究竟算是机灵,还是笨蛋?” 于展青却不自觉,这是打从他进入叶家庄以来,于自身随时保持警觉的状态下,所发乎内心的第一次微笑…… 也许真是落水之恨加深了叶可情的不甘,此后一连数日,叶可情是天天都来寻那于展青麻烦。 平素于展青无事之时,多是待于宝月书楼阅览群籍,可几乎他一踏出书楼未久,就总是会在庄里什么地方,遇上那任性姑娘,见其执著手上宝贝的月牙剑,嚷嚷着要向自己挑战剑术。 说来于展青是很不想惹这千金不快的,可他毕竟也是自重之人,再怎样也不能对一个后生晚辈放水太过,甚至放到自己输去,于是即便叶可情的几度挑战,他都欣然接受,且还刻意留得几成实力未出,最终仍都是无一例外地取得胜利,且因那叶可情太过好胜,每每妄用一些未经熟虑的招数攻击,末尾总反是自身讨了苦头去吃。 于是十次挑战之中,叶可情总有五六次是以摔倒或丢剑作结的,三四次是撞在了墙、门、栏杆或石椅上,一二次是落入了池、泥、水井或假山里,总之是狼狈万分,一点儿光彩也挂不在脸上了。 叶可情对于此种结局,自是十分气恼,心里早把于展青骂了十万八千遍去,不过于展青面对这刁蛮千金一再无理的纠缠,虽有些无奈在心,却是从不动气,毕竟依这小姑娘的智慧功夫,再怎么动上鬼主意去,也是丝毫威胁不得他的,反倒让他每日阅书疲倦之际,得以动动筋骨,瞧瞧笑话,也不失为一消遣乐趣。 不过,叶可情可不甘愿如此下去,即使已知两人实力差距,她也从不放弃想要击败于展青的决心,甚至还因觉察了正面挑战乃是获胜无望之径,而将脑筋动到了暗做手脚上头。 原来叶可情左思右想,总觉是于展青使剑过奇,这才叫自己求胜无门,彷彿其只要有剑在手,便是无人得以伤他,于是她主意一打,要在对方兵器上做点破坏,如此于展青剑术施展不开,自己便能得可乘之机。叶可情且想且还得意窃喜,迫不及待要瞧见于展青那落败困窘的模样。 于是这日于展青甫出书楼,双脚才正踏上长廊,便见叶可情娇小的身影现身彼端,盈盈地朝自己走将过来。 于展青乍见叶可情,心里首先想着的,便是这小姑娘又来挑战,可稍一细看,却见她不似先前那般怒气冲冲、提剑咆哮,而是一脸春风,一路笑吟吟地缓步而来。 于展青莫名地打了个哆嗦,暗想:“奇怪,怎地小姑娘今日这般开心?更奇怪的是,先前她每次见我都是一脸怒容,我倒习以为常,这会儿她真向我摆出点和颜悦色了,我反而不自在地有些发毛?” 叶可情行至于展青面前,浅笑说道:“别紧张,今日我不同你挑战。”于展青听之却想:“妳同我挑战,我一点都不感觉紧张;妳不同我挑战,还对我这般诡异微笑,我才真正感觉有些紧张。” 却听叶可情续道:“你该知道,我们叶家庄规矩,定期都要送兵器去金石街铸铁师傅那儿检查保养,今儿个正好开始一年中的第一梯次,如你这种新到人员,首先便该送剑去铁铺那儿处理了。” 原来叶家庄以剑扬威天下,对于兵器品质的维持,向来比谁都还重视,刃上柄上,稍有一点破损歪折,都是不能等闲视之的;加之金凤城金石街上,正好住了个技术堪称江湖第一的铸铁师傅,与叶守正具有极其深厚的交情,更方便了叶家庄员兵器的修整与保养,是以叶家多年以前便立下规矩,凡庄里配有兵器之人,定时皆需将武器送往铸铁名匠那儿检查维护,以保兵刃品质如新、威力如昔。 当然,保养规保养、修整规修整,也不能教一庄武人同时之间全数没了武器可使,所以,这将兵器送往铁铺一事,是分成许多梯次进行的。另外也各依需求不同,适采不同的处理形式,例如兵器低阶些的,好似庄里的那些练习用刀枪,会有专人收集齐了后,一起送往那铁铺保养;而兵器高贵些的,使用者一般是不愿由人代送的,则可自行携往铁铺修整;又如时间上没有特别急用者,只需按梯次送去兵器即可;而若时间上紧迫非常者,或因任务所需、或因受损严重,只消说得出正当理由来,那铁铺师傅都会另案即时处理,短时之内便将那兵器妙手生新来。 说来于展青身为武将,这规矩自是清楚知晓,于是道:“我知道,时限之日前,我会自行将配剑带去铁铺修整的。” 叶可情笑了一声道:“嘿,其实你那把破剑,比起叶家的练习用剑还好不到哪儿去,掉在路上都没人要捡的,不一定需要亲自拿去铁铺,随便找个人帮忙送去,也就是了。”其实于展青的配剑,虽然称不上如何宝贵,可品质等级却不太差,不过由于叶可情自幼便见多了各路高手的名贵兵器,这才将于展青的长剑视作了破剑一把。 于展青摇手道:“不了,虽然我的配剑确实不怎样,终究自己的东西,我还是习惯自己带着。” 叶可情故作轻松地接口道:“你若是不放心随便找人帮忙,我可以顺道替你一送,正好我跟那铸铁师傅很是熟悉,由我出面的话,处理速度当会快上许多,品质说不定也会更好。” 于展青一愣,回道:“妳要替我送去?”心里想的却是:“妳有这么好心?” 叶可情一派自然道:“是阿,虽然我时间未至,可已想替自己的月牙剑保养保养,既然都是要亲走一遭,干脆也连同你的剑一齐送去好了。”稍一停顿,深怕于展青会起疑心,故将目光一沉,小嘴一扁,又再补述道:“不过,你也别太开心,我这可不是与你和解的表示,仅是因为要同你挑战下去,不愿你哪日剑刃不在身边,耽搁了我们之间对决,索性两把兵器一起送一起回,到时便可直接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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