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叶沐风的这段言语,柳馨兰一直深记脑海,因此她也始终记得,这一月华风雷破绝招,在叶沐风心中另有别名,唤作月下飞蛾,于是这会儿她语带玄机地说了出来,暗示叶沐风已是时候将此绝招使出,用以对付棘手敌人。 然而,这天下间除了叶沐风以及柳馨兰二人外,怕是再也无人知晓,那月下飞蛾便等同于月华风雷破,饶是诡诈如那魁梧大汉者,亦不例外。 因为早在几十年前,柳馨兰的师父,便将叶守正之叶家剑法视为心头大患,他对叶家剑法的每一招每一式,长久以来不知研究过几千几万回,关于其中每一剑式的名称,早已了如指掌。以其所知,那叶家剑法中,根本没有月下飞蛾这一招。 因此当他听得柳馨兰说起什么“一如月下之飞蛾,无回无顾地扑火,不惧亦不退”时,内心不明真义,却是暗暗嘲笑道:“这ㄚ头是思考错乱了么?前言不对后语的。怕是她伤心过度,自觉凄美,想吟个什么破诗破词来应景,可偏偏肚子里一点墨水也无,只有引喻失义的份。” 可这一句关于月下飞蛾的比喻描述,听在叶沐风耳里,却是熟悉无比,因为这原是他一个月前亲口向柳馨兰说出的言语,于是他心头猛地一震,惊觉柳馨兰话中有话,竟是在提示着自己使出剑绝,回想柳馨兰先前那一句“一定记得看准要害、绝不留手”,之所以送词特别缓慢,不正是为了和后头的月下飞蛾相互呼应么? 虽然叶沐风才刚知悉柳馨兰欺骗自己的实情,对于柳馨兰此人诚信究竟何如,已是十分怀疑,可若自己不依其言,终也只有死路一条,倒不如姑且信之,或有一线先机。 因此叶沐风一改先前颓丧心绪,一转而为充满了求生意志来。这一瞬时的他,忽然极度渴望能够存活下去、能够逃离当场,因为他想留得自己命在,好向柳馨兰问个清楚:她的所言所为,究竟是安着什么心?究竟是为了怎样的目的? 于是叶沐风心里暗做准备,就待柳馨兰制造机会,虽然那剑势来得急迫,好似难以避过,可听音辨位,本是叶沐风的强项,因此他先予隐忍,直至柳馨兰果然脱剑出手后,他再掐紧了时隙恰恰避过剑刃,跟着取兵发难,以一招义无反顾、再无退路的月下飞蛾,疾往面前强敌攻去。 那魁梧大汉忽见叶沐风使得一招月华风雷破来,内心大是惊错,虽是不明所以,却也无暇细想,说来他的身手虽然高出叶沐风甚多,却也没有十足把握接得下此一叶家剑法之绝招,尤其多年以前,他正处人生之顶峰,却在众目睽睽下,遭遇此一剑招挫败,从此阴影常埋心中,好似这月华风雷破注定是其要命死穴一般,这当头他再逢此式,心底竟是难以自抑地生起了莫名恐惧。 是以,一因剑招强劲之故,二为内心软弱之由,使得那大汉这时面对上叶沐风之执剑来攻,竟恍如恶梦重临一般,纵使眼前对手实力与己相去甚多,此刻又已身负内伤,他仍是大感惧怕,逃躲之念再生,依旧无法正面迎接。 于是见得那魁梧大汉身形一个踉跄,惊慌失措地急往一旁避去,可这月下飞蛾势如扑火、无回无顾,偏正容不得敌方逃避闪躲,于是听得噗嗤一声,那银剑尖端已然刺入那大汉左肩肩头,那魁梧汉子中剑处一阵吃痛,不由呃的一声低鸣出口。 叶沐风心知自己命悬一式,出手毫无保留,暗算倾上自己之力,这一剑当能贯穿那大汉肢体,至少可将其废去一手,岂料剑入三寸,却遭一股无形阻力,竟是难以再进。 叶沐风虽讶异于此汉体内护身之气异常雄厚,竟是难以一剑贯透,可暗想如此机会着实难逢,若然抽剑离体,对那大汉另出一式,未必再能得手,于是并不重起攻势,却是拼力握剑、连连催劲,以抗敌手体内护身气劲,非要刺穿其肩,毁去其左臂脉络不可。 那魁梧大汉肩处疼痛连连,心知叶沐风正挺剑不懈,以其奸恶如斯,岂容自己一手遭废,于是右臂一提,卷起一股浑实之劲,一只大掌先收后出,强推前聚之气,一式推山掌已往叶沐风胸口击去。 叶沐风但感一道强劲袭身,已要将己硬生推离,当场抗力虽有不济,却不因此稍有放弃,足踏实地、手握实柄,一身气劲全集中在上下两处肢体,力保挺剑进势不退,竟是虚下了自己胸前之处,依凭血肉之躯,硬受此一推山强掌,已是毫不顾及自身安危、宁以一命换一手的打法。 那魁梧大汉见得叶沐风如此拼命,也是大出意外,其实以眼前叶沐风只攻不守的态势,那大汉要将其一击杀毙,绝对不是难事,可他自身之左肩连手,怕也是要一齐赔上。 饶是那大汉如何地想要一取叶沐风性命,此刻也绝不会愿意赌上一手,要知在其心里,自己身体发肤可是何等高贵,而叶沐风那瞎眼蠢徒,一条性命却是何等不值,要他为了叶沐风那蝼蚁般的贱命赔上一手,那是绝无可能。 于是那魁梧大汉一面聚气于肩,以抗叶沐风进剑,一面催劲于臂,发动一波更强悍的推山掌势,狠往叶沐风胸口击去。 那魁梧大汉毕竟三十年修为深厚,此一当胸之掌果如推山排海一般,无立不倒,即便叶沐风已然穷尽一身之力,也难以稳住进势,于是听得他呜啊一声低呼出口,再度吐出了一道鲜血后,人手连剑狠狠往后摔飞,远过十余丈后,这才碰的一声,重重落下了地来。 那大汉一举将叶沐风连人带剑地狠狠击开,正欲安心,此时忽见眼边一个人影窜动,从腰际拿出了一团不知什么东西,一个劲儿地使力一压,当场挤出了一道黄稠稠的液体,直往自己面上喷来。 那魁梧大汉方才身处月华风雷破威胁之下,整副心思皆放在叶沐风一人一剑上,这当头好容易脱离威胁,心神尚未镇静,一旁便有人突施偷袭而来,那大汉突见前头影动,虽未细瞧其容,却也知晓除了柳馨兰外,再无他人在侧,正想大声喝道:“臭ㄚ头,妳搞什么鬼?”便望一道黄液扑面而来,面积虽不广泛,冲力却是极快,实是大出意料之外,稍有一点犹疑,黄液便已扑至面前,那大汉躲不及时,只有提臂架掌于前,先求护住眼脸再说。 当场这道黄稠液体,便这么洒在了那魁梧汉子的手上腕上,只见那片黄液着肤之处,鼓起了一颗连着一颗的气泡,而这些气泡成形之时,一面发出了噗嘶噗嘶的奇异声音,一面生起了一阵又一阵透白的烟雾瀰往空中,甚是刺鼻难耐。 可眼下那魁梧大汉,已无心无暇去注意那声音烟雾是何状貌,只因其手上遭遇黄液沾染之处,当下发起了灼痛连连、如刺如烧,好似此液当中暗含了什么成分作怪,一路正往其肤下侵蚀。 那大汉并没想到柳馨兰身上,竟会暗藏如此毒液,便是自己做为其师,事先亦不知晓,这才疏了防范、中毒着肤,但望眼前之柳馨兰,偷袭得手后一脸沉静,好似有恃无恐,那大汉不由极感惊错,强忍手上疼痛,半喝半呼道:“妳这混帐ㄚ头!给我沾了什么东西?” 虽然那大汉遭逢毒袭上手后,怒不可抑,真恨不得将柳馨兰这逆徒给撕成两半,可他毕竟理智未失,总要先将此毒来历问清再说,否则若然此毒足堪致命,而自己却救不及时,岂不枉送性命?如此便是自己得以手刃逆徒,除了泄恨外又有何益? 柳馨兰听得此问,眉尾一挑,语带冷漠地说道:“师父都已见得了这黄液的形质特色,可还猜不得么?这是源出于毒宗的九味奇毒蚀骨黄汤!一年多前师父曾命弟子研究试作过,师父自己应当不会忘了才是。” 一闻此语,那魁梧汉子脸容大是骇异,怒中带怨地斥道:“这是蚀骨黄汤?死ㄚ头,我那时将九味组成予妳,要妳尝试研制,妳却不是在半年以前,向我报告失败?说什么自己一共试做了三十二次,终究没有成功,恐怕只有放弃一途。结果这会儿,妳居然拿得出蚀骨黄汤来?” 柳馨兰脸容似笑非笑,冷淡说道:“弟子做了三十二次没有成功,可偏偏做到第三十三次时便成功了,只不过弟子一时事忙,忘了将成果报告师父。” 那魁梧汉子一听更怒,心中大骂:“死ㄚ头!制做出蚀骨黄汤这样的大功,哪可能一忘便是半年?妳分明是故意隐瞒,匿而不报!好阿,妳这ㄚ头居然连我都骗?” 那汉子怒不可言,正想上前将柳馨兰一把撕成碎片,却感手上灼痛更盛,苦得他眼泪泛起,几乎便要叫将出口,心头暗惊:“这黄液好强蚀性,果真是蚀骨黄汤?”。 柳馨兰看得出师父浑身杀气,面色一沉,提音说道:“师父!莫怪弟子不加提醒,这蚀骨黄汤侵性非凡,可有穿肉蚀骨之能!你若非要在此杀了弟子,弟子功夫远不如你,当然不可能不死。但弟子再怎么不济,身有刚气护体,至少也能撑得半刻时分,拖这半刻于我毫无意义,可对师父来说,却是大有干系!因为光只这半刻时间,已足让蚀骨黄汤渗透入骨,废去师父右腕连臂!以师父这样年纪,若还少了一只手去,余生功成无望,霸业什么的,再也不用多想!” 那魁梧大汉听了更怒,面上青筋暴出,提掌站前一步,吼道:“死ㄚ头!妳敢威胁我?” 柳馨兰依旧沉着脸面,冷淡说道:“弟子岂敢威胁师父?只是好心提醒师父注意,以免师父大半辈子的努力,落得前功尽弃。”一面说着,一面后退数步,架起了两臂,双掌一前一后地交叉于前,好似已有顽抗准备。 那魁梧大汉虽然气怒冲脑,但感手上灼痛愈盛,终免不了暗暗心惊:这蚀骨黄汤之液,当初可是他从天下第一毒手王熙呈那儿听说来的奇毒,对于其蚀性强度,自也颇有闻知,否则那时他也不会授命弟子研制此药、以为己用。 是以,如今他听得了柳馨兰一番提醒,虽知其是为了阻止自己痛下杀手才出此语,却也明白其言有凭有理,而非毫无根据。毕竟,关于此蚀骨黄汤之组成药性,当时可都是自己亲口告知柳馨兰的。 于是那大汉表面虽怒,内心却已暗生恐惧,思虑着:“据闻这蚀骨黄汤一旦沾染上身,需得立时冲浸清水,复以生肌之药涂抹助愈,此二步骤若然迟得片刻,轻者疤留痕存、中者肉伤骨损、重者肢残体毁!我若不尽速找得清潭流水,洗去这蚀骨之液,怕是拖延了一时三刻,一臂连掌都得废去!” 要知此汉一生汲汲营营,为的就是一建雄图霸业、一扬万世英名,十余年前他虽曾遭遇挫败,却也从未弃下此志,后来暗地里卷土重来,历经了十年密谋筹画,好容易发展出一股横跨四方的地下势力,就待乘势而起、为主为王。倘若今时他一手惨遭废去,实力即刻大减,这霸主王者,可还能当得吗? 念及此处,那大汉不由强忍恨怒,暂把欲杀柳馨兰以及叶沐风之盛念抛诸脑后,只觉眼前还是顾得自己手伤要紧,于是目透阴沉,分往柳馨兰及叶沐风看去一眼,牙一咬紧,忿忿说道:“你们等着,我绝不会让你们如此好过!总有一日,我要亲手将你俩碎尸万段!” 说罢,那大汉转过身子,一个点足飞身,瞬时已在十余丈外,他对这周边环境极为熟悉,早知此片废墟久无人居,附近几口水井都已干涸枯竭,于是并不于近地取水,却是欲往墟外一寻水源,轻功一展、身形一飘,转眼不见了踪影。 柳馨兰见得师父离去,原来紧绷着的脸容剎时垮下,同时一身上下忽然不住发抖了起来,双唇隐隐抽动,眼瞳透出忧惧之色。原来方才她和师父对话时,那副沉冷的模样,全是强装出来的!实际其内心可是害怕地不得了,几乎连呼吸都要停止了。 其实柳馨兰一向是怕极了自己师父的,方才迫于情势,为救叶沐风之命,只得将平素暗藏之毒液用上,她心知自己这一出手实是犯上大险,倘若自己师父大受激怒下,一时理智失去,立时便要出了杀手来,她与叶沐风二人非得命丧当场不可。 因此柳馨兰毒袭甫一得手,立时摆出深沉沉的脸容,便若有恃无恐一般,好似自己这一手毒袭,出的是什么致命绝招一样,当下引得了师父大生恼怒之余,不免也有些惊错不安,真恐中上了什么厉害奇毒,最终难以收拾,于是出手痛杀逆徒之前,非要问个清楚不可。 柳馨兰本来最怕的便是师父中袭后急怒攻心,问也不问,便将自己一手宰了,那会儿既然听得了师父呼喝询问,实乃正中下怀。要知人性所致,只要不是一怒之下将人给杀了,什么都还有得说,只要说到敌人情绪冷却下来,便有求生之机。 于是柳馨兰强作镇定、善用言语,一再强调蚀骨黄汤的厉害、一再提及自己师父的雄心,非要让自己师父相信:当场若强取她与叶沐风二条性命,需得以其一手之存废、霸业之兴败来换。 当时柳馨兰内心固然惧怕万分,可演戏演情,本就是她一贯擅长,于是装模作样地掩藏畏惧、装腔作势地冷言以对,教其师父望之闻之,免不了大生疑鬼,愈想愈觉自己一手快要不保,再不以杀徒杀敌为首要之念。 总的说来,论武功论用药,那魁梧大汉确实足当柳馨兰之师父;可论作戏论造情,怕是柳馨兰的本事,还高上其师十倍也不止。 危机初解,柳馨兰愣立半刻,心绪稍得平静,于是大呼了一口重气,连忙返身回奔而去,凑近至叶沐风身畔,蹲下察看他的伤势。 适才叶沐风遭那大汉当胸掌袭而远远飞出时,身受之内伤已然重极,好在是时那大汉出招之际,为了避免臂络遭断,分去了内劲以顾肩处,导致所使掌力未全,那一出手才不足以夺去叶沐风性命。因此眼下之叶沐风,虽已重伤跌躺在地,却仍心脉未毁,留得了一条残命在。 原本叶沐风五内受创,落地后一身虚软,再也发不起任何攻势,形同坐以待毙,还道自己杀敌已不能、求生又无望,满腔皆是不甘亦感叹的心念打转。没想陡然之间,形势又变,听似柳馨兰突地向那大汉使出了什么厉害毒药,逼得那大汉不得不暂时放过他二人,急往求治去。 至此,叶沐风已是满头雾水,他既不了解那魁梧大汉是何身份,更不明白柳馨兰是何来历,只听得她与其师对话之间,一会儿提到了毒宗、一会儿还提到了什么刚气,一会儿说什么奇毒、一会儿又说什么霸业,真是教他愈听愈是糊涂,全然无法想象柳馨兰这名骗了自己又救了自己的女子,到底是何出身?到底是何心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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