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家此行除了祭拜之外,并无他事,于是三辆马车一路直行归途,中程除了进餐夜宿外,并不逗留。 几日行旅间,柳馨兰都是跟在叶沐风身旁,她当叶沐风是救命恩人一般,言举甚是恭敬,叶沐风却当她是朋友一般,总要其不必拘谨,二人年纪相仿,数日下来聊谈甚多,自也交情渐进。 一行人返抵叶家庄后,庄内管事立即依照庄主吩咐,给柳馨兰安排了个厨房帮忙的活儿,柳馨兰一面谢过,一面已要让管事领去认识环境,临去之前,她又同叶沐风说了好些感激的话,叶沐风不擅收谢,始终都是出言鼓励,要柳馨兰忘却前事,重新过活,日后若遇困苦,不妨同其诉说。 二人相互言罢,分道各行,虽然此后一个是杂役,一个是少爷,过去几日积累起的友谊,却已于彼此心中默默存在。 翌日下午,叶家庄西首一处中庭里,忽有一阵阵剑击声铿然大作,连响不绝,原是此时庭中,正有值年青春的ㄧ男ㄧ女,各自持着ㄧ柄长剑相互过招。 只见他二人身动迅灵,剑出轻盈,使得显然都是同ㄧ门剑路,一剑还一剑,一进复一退,击剑之音绵密繁实,如紧锣、如密鼓,出招之机却皆是恰到好处,如行云、如流水。任ㄧ人任ㄧ剑出手时,总看似差之一毫也不成地惊险,实却是偏之一寸也不曾地自如。 于是二人二剑,交错游走,愈斗愈劲,愈斗愈速,当场满个中庭,尽是四耀之银芒、四射之剑气,如银龙乱舞、如疾风盘旋,招招式式连斗百回,却是一时难分胜负。 此二人,一者面貌斯文清秀,乃是叶家二少爷叶沐风,另一者模样俏丽可爱,则为叶家千金叶可情,兄妹二人同习叶家剑法,日日总要较量个一次才罢。 当此时,叶可情一招舞花弄月出手,回剑绕过身前,大体进向虽是由右至左,进线却是毫不规则,时曲时直,时提时墬,进速更是瞬息百变,忽缓忽快,忽顿忽冲。 叶沐风不敢大意,横剑连出数手,全是抓紧了妹子驭剑变线亦或加速的时际,全是挡在了妹子剑走之位的前头,以防她出奇不意,忽地挺剑袭来。 叶可情一心求胜,舞花未绝,却突来ㄧ个翻剑刺出,一招云中点月急窜而前,剑刃恰掠过叶沐风所横剑身上方,剑尖已要往其喉前点去。 这一变招突如其来,时机方位皆是掐得精准无暇,眼见兄长收剑来挡已是不及,叶可情料定了自己必会得手,不由得意非常,唇边已然暗自偷笑。 哪知叶沐风毫不惊慌,立时一个腾剑转向,平行着妹子的进剑之径刺出,竟是同使出一招云中点月。只见他剑进同时身亦退,一面缩颈配合着妹子之剑尖将临而节节后移,一面握兵顺沿着妹子之剑身挺进而寸寸送前。 于是在那一瞬间,兄妹二人同是一招云中点月出手,同是伸长了手,送尽了剑,直往对方之喉前点去…… 可在下一瞬时,胜负已分,叶沐风剑手一线,剑尖止在了叶可情喉前的未及半寸处,反观叶可情,剑手虽亦是一线,剑尖却距离叶沐风喉处尚有半尺之远。 二人相互指剑站立片刻后,叶可情将剑垂了下来,脸面微微一低,嘟起了小嘴,一副十分颓丧的模样,说道:“唉呦,怎地又输了呀?刚才那一剑明明是我抢得先机啊,偏又让哥哥赢去了!” 叶沐风笑道:“是阿,方才妳翻剑刺来之机,当真掌握地极好,教我一点儿也不及防挡。本来论起这最后一剑的表现,我并不如妳,实在该要妳赢才对!可惜……可惜谁教我是妳哥哥呢,人比妳高、手比妳长,便是手上所拿之剑,都长过妳的三分,一旦真将剑送到了底,我触得着妳,妳却触不着我了!这也不是输在妳的技术,妳实不需丧气。” 叶可情摇了摇头道:“那也仅有今日是这般输法,算一算最近十五场我都不曾赢过,那便不是年纪或运气的问题了,而是我的实力真不如哥哥,而且还愈差愈远了。” 叶沐风安慰道:“那是我整日除了练剑,没什么消遣,所以进步较快,不过这样的日子难免苦闷,依妳性子喜好热闹来说,不见得适合,所以妳也不需勉强自己改变,便按妳平时的习剑进度,叶家同辈弟子中,已少有人进境快得过妳!” 叶可情噘嘴道:“话是这么说,到我能独当一面的时候,不知还要多久?我有些等不及了,好想爹爹早点同意我和那些大叔们一起出上任务,行侠仗义,救危扶难,惩凶伐恶!” 她一边说着最后这行侠仗义,救危扶难,惩凶伐恶十二字,一边提起了剑,向着身旁挥削砍劈,表情认真,剑势凌厉,好似此刻自己化作了个武林侠女,正在仗剑江湖,大发神威一般。 原来叶可情口中的大叔,指的是庄里身手高强的那些武将客卿们。最近数年,叶家庄对外大揽文武杰才,对内积极培植新血,声势之壮,人才之丰,已到了前所未有的地步,同时庄里务事,也为之而日渐繁杂,因此近年来,庄主叶守正逐渐退居次线,长留庄中主持大局,若非遭遇重要大事,已甚少亲自走动,于江湖间来去奔波,一当收到庄外传来之求援信息,多是放手让庄内高手处里,派他们出外解决,而非事事揽身,以免庄中长时无主。 由于庄内习剑的徒弟,皆属年轻一辈,叶守正忧心他们实力尚不足以独撑场面,因此一般不会让他们单独任事,而是由一名武将客卿作首领头,再随带上几名门徒子弟同行协助。 不过这些获准出外执办任务的子弟,皆需是身手资历已达一定水平的门徒,目前为止,也仅只叶守正最初收入的四位徒儿达此标准,至于他的二子一女,现今仍未得其认可,足以涉入江湖仗义行侠。 不过叶可情个性好动活泼,胸中长怀一股莫名的豪气冲劲,虽然才仅十三年纪,却已常想着仗剑天下之事,于是迫不及待自己尽快长大,以获爹爹首肯。 叶沐风听得妹子心急,微笑道:“妳也才多大年纪,便想救危扶难,惩凶伐恶了呀?连你哥哥我,都还没这资格呢!” 叶可情声音一扬,回嘴道:“这就说的不真切了!我才听庄里人说,哥哥几日前从一恶徒手中,救下了一名女子,还因她出身贫孤,替她在庄里讨了个活,让那女子感激不已呢!哥哥这样,不就说得上救危扶难,惩凶伐恶了么?” 听得妹子称赞,叶沐风有些腼腆,说道:“那也仅是我碰巧遇上,而且对手并不怎样,妳可别想象地太过夸张!” 叶可情依然提着声音道:“不管怎样,总是救到了人,可说是功德一件了!”言及于此,忽地想到一事,又道:“听说你救回来的是个女孩,年纪同你一般,而且样貌生得不差,我挺想瞧瞧。”顿了ㄧ顿,眨了眨眼,目光透出好奇,续道:“我听说英雄救美,美人多半会许下终身报答,可有此事?” 叶可情年纪仍轻,对于江湖生态实际认识不多,可偏又心中随时充满着好奇,于是日常于庄里,这儿听那儿问的,拼拼凑凑地听说了好些事情,却多是ㄧ悉半解,知果不知因,沾到了点皮毛而已,这下一时念起,随问出口,也没多想这是个多么教人脸红的问题。 这下可把叶沐风问得ㄧ头发窘,急忙摇了摇手,满面尴尬地驳斥道:“这……是谁跟妳说的?这种说法并不正确,妳可别胡乱听信。总不成以后有个男人救了妳,妳便非其不嫁吧!” 叶守情歪了下头,喃喃说道:“这倒也是,要想我嫁,哪有这么容易?”跟着又道:“不过我听说,爹爹的妻子,便是一名他曾于途中救起的姑娘。”这时她口中的爹爹,指的乃是叶守正,至于爹爹的妻子,说的则是叶守正那已经过世的发妻。 叶沐风道:“那也是义爹义娘两人,后来又逢患难,相处日久,彼此情投意合,这才结为夫妇。倘若救了名姑娘,便要让她许身以报,那么……”话到此处,忽然不知如何接下,于是面态一困,索性住嘴不说。 那叶可情却不知轻重,两手一拍,好似恍然大悟道:“是了,倘若救了名姑娘,便要让她许身以报,那么爹爹曾经救助过这样多人,其中一定不乏女子,岂不是要娶回一堆姑娘?不过那些姑娘没嫁,爹爹也没娶,爹爹始终都只有一名妻子。”顿了一顿,续道:“所以果然不是让人救了,就得回报一生!这样可好,以后我出去行走江湖时,便不用怕让大英雄帮助了!” 叶可情天真烂漫,平时想着什么便说什么,虽然有些口没遮拦,却常引得人会心一笑。叶沐风听妹子这话说得没头没脑,内心暗觉有趣,但想自己身为兄长,可不成一起胡闹,该要适时导正才是,于是忍着不笑,咳了几声,摆出一派正经,说道:“其实我在救助那人时,并没特别考虑她年龄性别,更没想要她如何报答。便是当初我遇上的人,是个七老八十的婆婆,亦或是三五幼年的男童,我也一样是这般帮助。” 叶沐风话到此处,微一顿声,好似语重心长地续说道:“我们学习武功,一为强身健体,二为济弱扶倾,既不为功名,亦不为利益。我们行侠仗义,只论是非曲直,无分贵贱尊卑,只辨正邪黑白,无分男女幼,只问公道,不问回报……” 叶沐风话到半途,叶可情眉目一挤,翘嘴说道:“行了行了,相似的话我都听爹爹说过几百几千遍了!哥哥啊,何时你也开始爱说这些大道理了呢?真是跟爹爹愈来愈像了!” 叶沐风在说这些道理时,难得自觉有些儿兄长的架势了,没想到妹子一点也不捧场,于是叶沐风一脸尴尬,搔了搔头,问道:“怎么……我说得很差么?” 叶可情道:“差是不会,说得还挺顺。不过……这些道理我早就都知道了,哥哥不用再同我讲啦!再说下去,连我也会背啦!”言及于此,忽然想起一件趣事,眼瞳一亮,收剑入鞘、还系腰间,伸手一扯兄长衣袖,略微兴奋地说道:“哥哥,今儿个东市有庙会呢!咱们一起去逛逛好不?” 叶沐风听得妹子语含期待,颇感为难,暗想:“庙会……确是妹子喜欢的热闹场合,不过我一个瞎了眼的,去了有何意思呢?见不得场面,只听得吵声,且那样乱况,还要劳妹子引领我来去穿梭,无端添了她的不便。”想到上回自己陪妹子去一市集,便是中途让人潮冲了散,教妹子寻他寻了许久,无端败了不少兴致,此时不由生了退念,于是微微摇了摇头,道:“不了……我还想多练一会儿剑,不如妳找其他人陪妳。” 叶可情并不知兄长考量,只道兄长嗜剑成狂,于是上身一颓,脸面一垮,颇为失望地说道:“好罢……那哥哥便专心练剑罢……我再问有无别人想去便是……”一面说着,一面转过了身去,举步行离中庭,边行口中边还喃喃唸道:“为什么哥哥都不喜欢热闹阿……宁愿陪着一把剑……也不愿陪我……” 叶沐风听得妹子言语失望,颇感歉疚,却也无法说些什么,直到叶可情已然离开了中庭,他握剑举近面前,对剑轻轻自语道:“我真不爱热闹……只爱练剑么……”说罢,默然不语,仅是轻轻叹了一气。 原来叶沐风自入叶家庄以来,多是与剑为伍,平素除了义爹义妹,他并不常与人交际,而若非义妹强拉,他亦甚少出外活动,以致长久以来,众人皆道叶沐风嗜剑成痴,好静惯独,而不喜嚣闹。 其实叶沐风个性温和,言行知礼,庄内人不论长辈平辈,普遍对他印象不差,只是论起交情,恐怕除了叶守正以及叶可情外,真没一个人敢自认与叶沐风十分熟稔。 这是因叶沐风入庄之初,便曾受叶云涛言语警告,以致几年以来,他心里都有警惕,提醒自己行事低调,莫要有一丝一毫的招摇。于是他对庄里那些叔伯长辈们,虽敬不亲,不愿让人有一点他在攀附势力、巩固地位的观感在;又因入庄之初,他曾意外听闻了仆役的讥言嘲笑,教他既觉受伤,亦感自卑,以致在心底烙下了印迹,从此与平辈相处之时,不论同门师兄、抑或仆婢下人,他都是暗暗保持了距离,交谈不交心、相识不熟悉。 总说起来,叶沐风少年心性,岂会不爱欢闹?实是因双目失明,又逢兄长排挤,教其不得不孤往独来、与剑为友罢了。 叶沐风回想起了这些前因后果,一时静立于中庭,提剑出着神。许久以后,他若有释怀地微微笑了笑,喃喃自语道:“现下再想这些,又有何益?义爹待我不薄,义妹待我亦善,我可还不知足么!”微一顿声,转剑横提胸前,伸了另一手来轻抚剑脊,轻轻说道:“还有……这柄剑也是始终陪着我呢,我可别忘了它,也莫要辜负了它!” 语毕,叶沐风手离剑脊,搭在了另一腕上,忽地一个翻剑刺出,使得正是叶可情方才那一手云中点月,他一面出剑,一面心中思索:“倘若方才向我出上这一招云中点月之人,不是妹子,而是个剑长臂长皆不短于我者,我又该如何解法?” 叶沐风剑一出手,便再难止下,使完了一招云中点月,立时回剑绕过身前,由右至左,时曲时直,忽缓忽快,却是一式舞花弄月,心道:“这一式舞花弄月,要续接云中点月时,我有无可趁之机?” 叶沐风身随意动,一刻不歇,使完了舞花弄月,立时又疾转腕面,绕剑成圆,连连于空中画圈,同时足下步步踏前,心道:“倘若我以这一招流星赶月应对,却又如何?”微一拟想,心中敌影已然挺剑刺至,不由眉头一紧,暗呼:“不成!那时对手剑刃已掠过我横剑上方,我若出流星赶月来应,怕是不及圈得对手剑招进径!” 叶沐风练剑从来专注,一当心底有了目标,便即努力以赴,绝不轻易停下,于是他手中动剑连连,脑海中不住拟想与对手过招景况,只为了解下这突破自己防线而出的云中点月。只见其身形翩然游走,剑影轻灵起落,一式接一式地,将一套叶家剑法倾巢施展,一人一剑于此平旷中庭里,如舞如腾,若驰若飞,便同身心合一,人剑连体一般。 于是时光悄然而逝,不知觉间已是黄昏,而叶沐风孤身于这中庭里思索破招之法,转眼也过了两个时辰。 叶沐风终于停下剑来,持剑伫立庭中,面上表情不甚满意,暗道:“我已探究了这般久,却仍没想出一个堪称完美的破招之法,我这一路所试的每一解法,都有几处漏洞,都有冒险之虞,倘若是在以命相拼的真实对战中,这样的解法成功则已,不成功便会丢掉性命!这般解招,着实不理想,我需得想出一个万无一失的应招之法,能保自己处境无危。” 叶沐风凝神思索之际,有一人已然进入中庭,由远至近,渐往叶沐风所在行去,踏步轻缓,一进一顿,似是有些胆怯,又有些犹豫。 叶沐风听得动静,心道:“有人来?”于是垂下剑来,转身面对声音来向。 由于这一中庭位置偏僻,其间又是毫无特处,因此平素除了叶沐风和叶可情外,鲜有人走动来此。这当头忽有人至,叶沐风微感讶异,但闻此人踏伐轻柔,并不似叶可情那般蹦蹦跳跳,而且行步之时,还伴随了一点细微清音响于身前,似是手间正端捧着盘壶一类的东西,由此叶沐风已可想知,来人并非其妹,于是问道:“你是?” 但闻一阵少女声音传来,用恭敬中带点儿怯意的语气说道:“二少爷……是我……馨兰。我扰着您练剑了么?” 叶沐风一听确是柳馨兰的声音,温颜一笑,说道:“没有,我遇上了瓶颈,始终思不得突破之道,正想歇息一会儿,转一转心境。”一面说着,一面将剑还鞘收妥,又道:“妳不是做厨房的活儿么,怎会来这儿?” 柳馨兰点头道:“嗯,不过我今日的杂活儿都忙完了,那边的管事说,日落时间一到,我便可以离开了,所以……所以我来这儿找二少爷。” 叶沐风恍然一笑,喃喃说道:“原来已经近晚了,我真是练剑练到忘了时间……”微一顿声,和言问道:“馨兰,妳有事找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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