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非孟闻言一愣,听叶守正言中之意,似乎是想收留许慕枫于叶家庄中,其实叶家庄家业宏大,庄主又宅心仁厚,庄下十数年来,早算不清曾经收留过多少孤儿,助养过多少老弱,此时叶守正会想扶助一名失怙失恃的盲童,实也不是稀奇事儿,反倒极为合乎其一贯行事作风。 只是叶家庄过往收留之人,多是孤苦无依,而自身又无谋生能力之人,他们于这世上要不是没有亲人,便就是有亲却无情、翻脸不相认,总之是没得依靠了。 许慕枫的景况可就不同了,再怎么说,于此世间,他都还有何非孟这个叔叔在,过往叔姪二人虽无太多机会见面,如今也说不上如何亲近,可于情于理,他何非孟都有义务,要去担下这扶养姪儿的责任。 于是何非孟面露难色,说道:“叶庄主一片仁心,何某当真好生感佩,只是这孩子终究是何某兄长的遗孤,何某义不容辞,实该负起养育幼姪的责任!” 叶守正微一沉吟,神色更显认真,又再说道:“叶某知道何兄关心,只是这孩子身世遭遇,牵扯甚多,让他归入飞霜门下,未必适宜。其实何兄自比我更加清楚,当初这孩子父母,与飞霜一门结下的种种矛盾,何兄固然毫不计较,门里他人却又如何?” 话到此处,叶守正言词稍停,目光中闪过一丝异色,语带深意地续言道:“当年这孩子尚未出世,种种纠缠,还可说上与他全不相干,然今日这孩子乃为随亲祭长而来,之所以会逢惨祸,实又跟飞霜一门有所牵连,何兄纵使不挂于心,到这孩子稍有长识,却又如何看待?况且……何兄真能不挂于心么?立不得安,坐不能静,叶某知道,何兄心里揪得紧啊!叶某不忍见何兄度日无宁,昼惭夜愧,有心想以局外人的身份,一解如此难局,只望何兄莫要推拒,徒然自苦。” 何非孟闻言,心头猛地一震,只因叶守正此番言语,一举说中了他心底暗忧之事。 其实叶家庄庄业虽盛,他飞霜门门业却也不差,养育一名盲眼少年,何难之有?只是诚如叶守正方才所言,许慕枫身世遭遇,牵扯甚多,让他归入飞霜门下,实是暗藏诸多忌虑。 身世者,许慕枫亲母出身邪庄,亲父脱门出走,说来都是不容于飞霜一门的事,何非孟虽不计较,其他吃过天翼山庄苦头的门人,却又如何看待? 遭遇者,许慕枫一家安日已久,今时不过因为祭长而来,若非遇上飞霜门人同往,后事总总,却也未必发生。毕竟许斐英之所以与妻儿分道,全是他何非孟盛情之下提出的主意所致,倘若许斐英不先离开,便是有再多红衫贼子现身抢人,也未必能将孩子抢走。 说到底这件惨祸,虽不是他何非孟有意酿成,然若非他造就了那贼子的可趁之机,也许一切便不会发生。于是论罪论错,他何非孟即使没有,可说起前后因果,他何非孟偏又脱不了干系。现在的许慕枫尚不明事,或许不会追究太多,可待日后他有长智,便会了解一切缘由,难保不会埋怨起何非孟这个叔叔来。 其实这也是何非孟一个多时辰以来,心绪如此难安的原因,打从在刑山上目睹兄嫂惨死一幕,他便心中有愧,只觉是自己间接造就,于是一路上面色惨淡,入楼后也是坐立难安,想来这一切模样,都给叶守正瞧在了眼底,嘴上虽不多说,内心却已明白了道理,猜中何非孟忧念之思。 于是这当头,叶守正向何非孟提及了收留许慕枫一事,便语带深意,说道何非孟其实不必自苦,只需由他这名局外人介入,一解其中矛盾便可。实际上叶守正此番言语,仍说得十分委婉,其中拐了几弯,抹了几角,怕是将话讲得白了,不免又引来何非孟一阵自疚。 不过那何非孟终究是明白人,单听叶守正三言几语,便知他已将自己心思看破,且有意插手相助。想来叶守正收养许慕枫之念,已是经过深思熟虑,而非贸然决定,究其深意,不单是为了许慕枫日后成长得安,更有不欲何非孟多担愧疚的用意在。 但闻叶守正如此大义,何非孟感激不能自己,此时他满腔只怀谢意,什么客套推拉之语,那也不必再说,于是话声轻颤,拜身言谢道:“叶盟主,多谢你……多谢你这样地为我叔姪俩设想,我这姪儿,便请您日后多多照看!” 叶守正又忙将何非孟身子扶了起来,目透诚恳道:“何兄快别这么说!是这孩子与我有缘,教我瞧了十分喜欢,存心同何兄争养来着。何兄尽可放心,这孩子日后入我庄里,绝不会受到我一点儿亏待,我会替他遍寻名医,以治盲目,便是双眼终不得治,我也会保他一生衣食无忧!” 何非孟闻言更是感激,一时间情绪起伏,不知该说些什么应对的言语来,于是始终目透感谢地看望向叶守正,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 那叶守正亦不多言,不过颔首微笑着,内心所思已经及得远了,他正开始拟想着:以后收留许慕枫入了庄里,该给他怎样的一个地位?还有,许慕枫的身份、名字,是否也该给他换上一换? 之后又过了几个时辰,期间叶守正先后找来了另外两名大夫,替许慕枫一番诊视,希望他们对于其眼目病情,能有什么妙治奇见,奈何得到的回答,皆与早先那位医者所言几乎一致,便是所开方药,也是大同小异。 叶守正也不丧气,不过加深了带许慕枫回叶家庄治病的决心,后来许慕枫睡睡醒醒,叶守正与何非孟数度行入其房中看望,有时见他醒来不安,便坐于床边同他聊上一聊,出言安抚个一阵,让他情绪先得平静,以免再伤眼脉,至于日后其何去何从,暂且没同他说得太多,以免他胡思乱想,有碍休息。 入夜以后,那些留于山上的人手尽数返楼,他们向叶守正一番报告,说是已将许斐英夫妻二人安葬妥当,至于那群红衫贼子,循路可见分别命丧于山道城里,算一算共有二十具尸体之多。 叶守正闻言称许了几句,想到许慕枫清醒时,曾向自己描述过,这群贼子首领,是一名身着皮裘的壮汉,于是又再追问手下,可有发现此人形迹,然十六名搜山之人中,却无一人曾见此汉踪影。 叶守正但觉此贼首藏头藏尾,身份直如一团迷雾,内心虽有义愤,一时间却也缺少线索追凶下去,但觉眼前之务,还是尽快将许慕枫带回庄里安置,以免误了治眼时机,至于刑山一地,他自可先留下几员继续探查,后再从庄里派出更多人手来援,或许便能获得一点儿头绪。 于是隔日晨起,叶守正便对众员宣布了事项,说道叶家庄有十名人手续留此地,以将刑山上下调查个彻底,其余六名手下,则随他带同孩子一起返庄。 至于何非孟,其实自身事情可多,毕竟飞霜门一日之间,死了九名门人,他身为门主,自有许多后续仪礼需要安排,叶守正心有体谅,主动劝及何非孟先行返门,待一切事情安定,再去他叶家庄探望姪儿便成。 宣事至末,叶守正又补一项,说道有关天外侠侣命丧刑山一事,暂且莫要张扬,而关于许慕枫这一孩子来历,也请在场人士保密,就当叶家众人这荆北一行,不过路见匪盗逞凶,杀人留孤,而他叶守正可怜这一孩子失亲失明,决意将他收留门下,至于其双亲背景,那也不用多提。 叶守正这一面命,实是用心良苦,毕竟刑山惨祸真相未明,为保许慕枫日子清静平安,还是对外将此一事件始末,简化得愈为单纯愈好,以免多生枝节。 宣命已成,众人各忙各去。趁着手下收拾行囊,叶守正会面了红日楼主,感谢他几日来盛情招待,并派楼中好汉一同助事,他尚有十名手下暂留此地,恐又需多扰几日。 那红日楼主年过四十,亦是侠道中人,自不会跟叶守正见外计较,笑说得蒙叶盟主不弃,实乃三生有幸,取来了一壶别酒,各替自己及叶守正斟上一杯,两人满腔热肠,立时一饮而尽,饮后相视大笑、握手交心,英雄豪杰、侠行义举,一切尽在不言。 一个时辰后,叶守正那一路十二人,便先行出发,分乘了三辆篷车,驶出了镇外。 叶守正让许慕枫坐在了自己身边,一路同他说话,许慕枫问道自己双亲何在,叶守正只含糊答道已经安置妥当,许慕枫又问离去前能否探亲一探,叶守正好生为难,不愿许慕枫探了亲坟后再起伤心,于是安慰了许慕枫不如先将双眼治好,到时两目重见光明,再看不迟。 许慕枫闻言倒是听话,此时的他无依无靠,对于未来茫然不知,唯一心底明白的事儿,便是身边这名姓叶的长者对他很好,答应治好他的双眼,答应还他一个完好的家,于是他什么都听这人的,只因他心底相信:这人不会害他。 数日后,一行人返抵金凤城叶家庄,庄内上下,由里至外地相迎庄主归来,却见叶守正脸容一改平日温颜,而显得有些凝重,不知是何原因,尤其他手边还牵了一个眼上缠着白布的男孩儿,更不知是何身份。 叶守正也不多言,只说这男孩儿是叶家贵客,众人需得善待,便牵着许慕枫前往一间上好房间安置,并命人招来了金凤城名医视病,至于他事,留予同行手下再向庄员解释便可。 金凤城是一热闹繁城,替人看病抓药的医者还当真不少,其中个个都有些真才实料,否则也不能在这一大城混得下去。于是几日之间,叶家接连请去了十二名医者,都是为了诊治许慕枫那一双眼目,这些大夫经验的确丰富,治法多样,用药灵活,都自有一番不凡见解,叶守正也不知究竟谁的医法对许慕枫最有帮助,后来索性让他们群医会诊,商议出一个一致的结论再说。 其实这些大夫,既知所医之人是叶家贵客,无不是搅尽脑汁,穷尽毕生所学地在治疗着许慕枫,毕竟若能治得叶庄主满意,金钱报偿倒是其次,声名大响才是所愿。 可惜群医共治多日,那许慕枫眼目病况,却无一丝丝改善,依旧是半点儿光明也见不着。叶守正不由有些心焦,又命人行去了更远的城镇边郊,寻访隐世的高明医家,只为了能获得一些儿治愈许慕枫眼目的希望。 这段期间,叶守正亦有加派了五十名人手前往荆北,为的是厘清天外侠侣遭害的始末,不过寻访多日,始终没有太多发现询问附近居民,都说不曾见过一名身着皮裘的人物,便如那群衣着红杉的贼子,亦是无人知晓他们从何冒出。 循凶不得叶守正只能将全副心思放在治好许慕枫的眼目上 这样前前后后过了三月,许慕枫的视力毫无起色,叶守正渐觉灰心,因为他已听过不止一名大夫说过,病初三月,是治疗的黄金时机,倘若其眼目终能复愈,在这三月间定会见着视力有所改善,倘若这孩子一点儿转好的迹象也无,表示他终生失明的机会,便是大极了。 灰心归灰心,这样的讯息还是得让许慕枫知道,否则徒然让他怀抱眼目复原的希望,可也不是办法。 于是这一日,叶守正一如以往,来到许慕枫房中探望,不过他的脸容,明显较之以往沉重不少,当然这副模样,许慕枫是瞧不着的了。 叶守正方才入房行踏了几步,便闻许慕枫语带喜悦地呼喊道:“叶伯伯!” 叶守正原先黯然的面色,为之扬起了一抹微笑,暗想这孩子倒是灵敏,不过失明三月,便能够以耳代眼,猜中入房的来人是谁 但见许慕枫本来坐卧于床,这时已要起身走下,迎接叶守正到来。 叶守正见状一诧,出言阻止道:“枫儿,你双目不见,别要摔跤了!” 许慕枫笑道:“叶伯伯,您可以放心,这一房间地方虽大,可我每天摸黑走它,早已与它十分熟悉,决计不会让什么东西给拌了着!”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行至一旁小桌,拉了两张圆椅出来,说道:“叶伯伯,您坐!”但见他动作利落,一点儿迟疑没有,丝毫不似一个双目失明的孩子。 叶守正见这孩子灵巧有礼,心里更添喜欢,面带微笑地走往前去,然欣慰之余,不免又感遗憾:“可惜,这孩子若不失明,前途一定难以限量……”于是坐上圆椅后笑容收起,两目若有所思地,凝视向跟着落坐于一旁的许慕枫。 叶守正虽非傲性之人,可确实对自身能力颇怀信心,想他叶家庄财大势雄,天下间还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然他偏偏救不了这孩子的父母,偏偏治不好这孩子的眼目…… 念及此处,叶守正极感沮丧,只觉自己平素所恃所骄的得意之处,这当头全数使不上力,无法对这孩子的遭遇,起到什么有用的帮助。 许慕枫但闻叶守正久不出声,便道:“叶伯伯,怎么您不说话呢?” 叶守正于是回神,叹了一气,说道:“叶伯伯这次来,有一件事儿要同你说,不过……是个不好的消息……”话到此处,却又止住,不忍继续。 许慕枫却是接口道:“叶伯伯想说什么,尽管同枫儿讲明便是,枫儿虽然懂事不多,不过一些简单的道理总是明白的。”言及于此,微一停顿,语声转为轻缓地续道:“枫儿知道……枫儿的爹娘,不会活过来了。枫儿也知道……枫儿的眼睛,不会好起来了。” 叶守正闻言一愣,没想这孩子对于终生失明已有准备,问道:“你知道你眼睛情况?” 许慕枫点了点头道:“我两眼瞎了三月,看过的大夫……嗯……该说是给看过的大夫,已有二十七人,若有治好希望的话,应当早就见效了。我想我的眼睛,定是坏得彻底了。叶伯伯想同枫儿说的,是否便这事呢?”说话之时,面态平静,竟似已经坦然。 叶守正见这孩子懂事,心里更增怜惜,又是叹了一气,悠悠说道:“枫儿,你叶伯伯本事不够,不仅先前救不着你的爹娘,便是如今你的眼目,亦是挽回不了。你……怪你叶伯伯么?” 他叶守正何等地位、何等能耐,这一生不知有没有在谁面前自承本事不够过,可如今在这名不满十二岁的男孩面前,他却说之不疑,足见其心中懊恼之深。 许慕枫摇了摇头,说道:“枫儿知道叶伯伯尽力了,叶伯伯动用了这样多的钱财人力,不远千里地去为枫儿寻访名医,枫儿很是感激!枫儿只苦自己年纪轻,能力浅,不能报答叶伯伯些什么,枫儿心里绝不会有半分埋怨叶伯伯的意思!” 叶守正听许慕枫说起不远千里地去为枫儿寻访名医,好似对自己所为十分清楚,不禁问道:“你知道你叶伯伯去哪儿找的大夫?” 许慕枫道:“不全知道,却也多少猜得。”顿了一顿,又道:“初起来的十几名大夫,口音都是一般,而且同叶伯伯接近,那是于附近地方行医的大夫了,他们说话十分清楚,所以年纪当是由青至壮。后来陆续又来了十几名大夫,他们特征可就各异,有的说话卷舌儿,有的说话提尾儿,那是来自不同的远地了,而且口齿一个糊过一个,那是年纪一个老过一个了,这样的年岁,该也没在做活儿了,所以那定是叶伯伯大费心思,穷山尽水地去请出来的大夫了!所以枫儿知道,叶伯伯为枫儿做下的努力,只怪枫儿眼睛伤得太重,便是再好的大夫来看,也是无能为力。”话到此处,面色一哀,又道:“就像枫儿的爹娘,给人斩首破肚,便是菩萨来救,也是挽不回命……” 叶守正初听许慕枫说道自己寻医始末,真是一点儿不错,但觉这孩子当真聪慧,内心真有说不出的喜爱,末尾听他提及双亲惨死,脸容哀伤,更感说不出的怜悯,于是心绪一阵激荡下,冲口说道:“枫儿,你可愿意帮你叶伯伯一个大忙?” 许慕枫闻言一讶,只觉叶守正待他如此大恩,别说一个大忙,便是十个大忙他也绝不推辞,不过他人微力轻,眼目又盲,实不知能帮上叶家庄主什么大忙,于是猛地一个点头,正色说道:“叶伯伯有什么需得枫儿的地方,尽可明说,枫儿万分愿意帮忙!” 但闻叶守正话声轻颤,却又语带诚恳地说道:“叶伯伯想问你……愿不愿意……愿不愿意……做叶伯伯的孩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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