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过中秋,三宝和六菊来到顺天县外。 金风送爽,云淡风清。时值中午,三宝和六菊进得城来,但见市面上大街小巷,纵横交错,楼阁亭台,栉次鳞比;壮男淑女,文人墨客,摩肩接踵,熙来攘往,络绎不绝。沿途两侧,鱼鳞瓦片覆顶骘民宅紧挨,低檐曲巷的铺户相连。 走进闹市中心,街道两旁,除有挑担子卖着热气灼人的馄饨外,还有不少的摊子。有卖葱油芝麻饼的,卖浆水大油条的,卖牛羊馅饼的,卖豆腐丸子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人声嘈杂,呈现出一片热闹景象。 三宝腹中已咕咕作响,展目一望,见不远道边右侧有一酒楼,门前高挑两个红幌,名叫醉仙楼,俩人牵马来到门前,把缰绳系在拴马桩上。店家出来把二人迎到楼上,坐在一个临窗旁的桌子边。楼上有七八张桌,食客稀疏,室内倒也清静、幽雅。饭菜摆上后,六菊低头吃饭,三宝端盏独饮自酌。一阵登登登楼梯响,上来四个人。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人,穿一件崭新的靛青边蓝缎长袍,光着头,辫子后垂,嘴尖腮凹,脸土腊黄,眼皮肥厚,两撇黑白夹杂的短须,眼眶里包着的两个鼓溜溜的眼珠上翻,倒背双手,一走三摇,显出一副一百个不服,八十个不愤的傲慢矜持神态。后面随着一个模样象师爷的五十余岁的人,右手提一黄缎子小包裹。他,鹰鼻鼠目。两唇青紫,双颊高耸,骨瘦如削。最后跟上来的两个大汉,长得身高马大,臂粗腿壮,筋腱突出,双手叉腰,一个个横眉立目,令人胆怯。看来这是两个贴身保镖。店家忙迎上来,陪着一脸笑,说:“金八爷,哪阵香风把您的大驾吹到小店来了?请这边坐。” 金八爷一撩肥大眼皮,对店家慢条斯理地说:“一会我有个贵客要来,你给我上一桌上好的酒席,不知你这里有什么好玩艺儿?” 店家把白毛巾往肩上一搭,笑嘻嘻地说:“八爷,小的可不敢吐浪言,夸海口,咱醉仙楼的买卖,祖传三代,全县独此一家,别无分号。咱们除了有两名一等叫座的名厨外,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河里凫的,都是新上市顶呱呱的货色。”说着,便掰着手指头,串珠般地念着:“上八珍里的狸唇、驼峰、猴头、熊掌、燕窝、凫脯、鹿筋、黄唇胶;中八珍里的鱼翅、银耳、果子狸、鲥鱼、广肚、哈什蚂、鱼唇、裙边;还有下八珍里的海参、龙须菜、大口蘑、川竹笋、赤鳞鱼、干贝、蛎黄、乌鱼蛋可以说应有尽有,即可做京津菜,又能做川广菜、宫廷菜。酒有汾酒,竹叶青,陈年花雕,状元红,八爷,您随意点,包您满意!”金八爷用鼻子哼哼着,点了下头,表示欣赏:“好!侍奉好了,八爷不会亏待你的!”说着向师爷一努嘴,师爷忙从怀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放在桌上。金八爷一扬手,洋洋得意:“拿去吧!先赏些,好好侍候着。” 店家喜笑颜开地收起来,满脸堆笑:“谢八爷,您稍候!”然后一阵风似地跑下楼去,眨眼功夫,店家又满面春风地端上来新沏的香茶,摆在桌上。 三宝就见金八爷和师爷向左右窥探两眼,便肩膀向里一凑,交颈相谈:“今日这笔买卖,可是一本万利!一但成交,裘师爷,你可是首功一件。”金八爷说完,一龇牙,喜跳眉梢。“八爷,您放心!凭我三寸不烂舌,两行伶俐齿,保证手到擒来。”裘师爷一闪鼠目说。 “如果咱们给价低了,他不卖怎么办?”金八爷一皱眉,担心地说。 “八爷,您手下有雄兵,背后靠泰山,怀中又有黄白分明的双料硬头货,还怕什么?”裘师爷鼻子一抽,话里有话。 “那就要……”金八爷若有所悟。 “那就要玩横的!他明里坐到衙门,咱暗自向县爷递上‘货’,不就行了吗?”裘师爷鼠目闪闪,胸有成竹。俩人得意地一阵火笑,端起茶一饮而尽。 话尽管是贴耳说的,可是,耳聪目明,非比寻常的三宝,却听得真真切切。三宝暗想:“这两个家伙不是善类,不知要搞什么肮脏的勾当。” 一阵缓慢的登楼声,上来一位年过花甲的老人。他伛偻着身子,手拄拐杖,步履迟滞。身后跟着一个衣著朴素的年轻人,约二卜岁上下,双手捧着一个四四方方黄绸包裹的小匣。 金八爷、裘师爷起身离座迎了上去,金八爷故作姿态:“哎呀,周老先生肢体欠佳,今日应邀而来,真使小侄心中不安啊!”说罢,深深一揖。裘师爷迈前一步,大献殷勤,搀住老人,一脸媚笑:“周兄台,劳累了,快请坐,请坐!” 落坐后,店家把酒菜端上,果然是一桌美酒佳肴,五彩缤纷,香气四溢。三人推杯把盏,金、裘二人殷勤地向周先生敬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裘师爷把头向前一探,淡淡一笑:“周兄,货已经拿来了吧?” 周老先生点点头,向后半扭过脸:“耿儿,把东西拿来。”站在身后的年轻人,忙把方匣放在桌上,解开黄绸,露出一个红木镶螺钿的褪了色的陈旧木匣来。抽开木匣盖,取出一个红绸布小包,打开红绸,一物赫然入目: 这是一个红宝石、绿翡翠、汉白玉合起雕琢的二龙争珠。那两条矫健如生的游龙,足绕祥云,脚踏波滔,挥舞着锋利的龙爪,摇颈甩尾,追逐着一颗璀璨耀眼,彩光四射的红宝珠。那如刃的龙角,似锥的龙牙,蜷曲的龙须,灼灼的龙眼以及龙身上卷起的背栋翅,均栩栩如生,入境入化。它的底座是一块八角星圆盘的玉石,上面精雕细镌的翻腾水浪,和龙身的雕象紧密无间地连接在一起,真是天衣无缝,没有一丝瑕疵。 金八爷如见五世单传的婴儿,双手审慎地捧过来,服珠瞪得牛样大,直勾勾地凝视着,左看右顾,双手摩娑不已。直看得摇首乍舌,嘴咧得象个瓢儿似的,爱不忍释。良久,才递给裘师爷,悄悄说:“好玩艺儿,鉴别一下,是不是真货?” 裘师爷小心地接过来,端在脸前全神贯注地前后、上下、左右盯视着,先用手弹了弹,发出嘤嘤嗡嗡之声,又用嘴向上哈了几口气,见雕象上一丝雾气皆无,晶莹闪光如常。他嘴角涌出几丝笑意,侧对着金八爷斩钉截铁地说:“珍宝!世上独一无二的不可多得的上乘的佳品!” 金八爷脸上浮出一副诡谲的笑容,说:“周老先生,褒师爷是我县古玩业首届一指的老行家,可做你我的中证人,您看这玩艺儿要多少价?” 周老先生忧心忡忡地微叹一声说:“贱内患有重病,久治不愈,拖欠了很多债务,无奈只有把家父遗下的这个珍贵东西割爱了……裘师爷是珠宝行家,就请他按质给个价吧。” 裘师爷半闭起眼睛,思索了一番,似乎颇费斟酌的样子,呐呐自语了几句,又抓抓头皮,用右手食指笃笃地轻扣着桌面说:“周兄台,俗话说,货卖用家,其实八爷倒不稀罕您这玩艺儿,它一不能吃,二不能穿;只是考虑到您目前经济拮据,家有困难,因此看在乡里的情份上,要帮您一把,完全是一片好心善意。所以,我看……”说到此,停顿了一下,然后伸出一个指头,说:“给您一百两纹银,总算是个大价吧?” 周老先生一摇头:“不行!你可知这是明末宫中崇祯皇帝的心爱之宝啊!”声音略带哭腔。 裘师爷用手一拍周老先生的肩膀,嘿嘿一声干笑:“对!正因为是宝,才论价一百两,否则一两也不值!老兄台,天大的国宝也不能当现钱花哟!”说着,鼠目向金八爷一挤。 金八爷把酒一下倒进口里,咂咂嘴,干咳两声:“好了,好了,不要再争了!我金某一向对朋友、乡里两肋插刀,鼎力相助的。我再加上五十两,共一百五十两,总算可以了吧?” “不行!耿儿把东诬包起来。”周老先生一口回绝,抬‘身要走。裘师爷按住了他的肩头,把长满胡须的嘴贴近他的耳朵,含着骨头露着肉地威胁道:“兄台,瓜子里嗑出臭虫来,现在是啥人都有哩!要是有人从中作梗,到官府告发你,说你一个百姓私藏国宝,非偷即抢!到那时,玩艺不但归公,白花花的一百五十两银子也化为乌有。弄不好了,国法难容,还要锒铛入狱,身陷囹圄,饱尝铁窗之苦,到那时,您可就人财两空了!” 周老先生一听如芒刺背,惊恐地打了个冷颤,脸上失色变颜:“那……那……” 裘师爷步步紧逼:“再者说,彼时彼刻老嫂子的病,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债主拥门索债又怎么办?” 周老先生神志恍惚,如坐针毡,欲说无语:“那……”他心如刀绞,一阵酸痛,老泪涌眶。一咬牙,心一横,揉揉双眼说:“好,卖了!不过……”他语气软缓下来,欷觑几声,恳求遭:“八爷,看在你我一面之交上,看在我年迈力衰上,您就再给增加一些吧。我……我真是舍不得它呀!” 金八爷假惺惺叹了口气,慷慨允诺:“好吧,看在老先生的面子上,再加五十两,共二百两。这回您可不能得陇望蜀了……” 然后,和店家算完帐,撇下残席,取来文房四宝,由裘师爷执笔写好字据,三方按上手押后,金八爷打开小包取出一个五十\'两足称的四大锭银子,交给了周老先生,便离座扬长而去。 此时,邻桌早有两个文人打扮的食客,注意他们的言谈举止,倾耳静听;又彼此窃窃私语着,未动声色。 周老先生两眼痴呆呆地看着桌上的银两,痛惜珍宝的离去,已老泪横流了。三宝和六菊走过来,好言劝慰:“老人家,既然已经卖掉,就赶快回家买药,给病人治病吧。” 周老先生涕泪交流:“你们不知道哇,他们背后派打手,把我胁迫到金八爷府上,软硬兼施,强迫我把那物卖给他们,否则,就要砸抄我的家。又约我今日到此议价,廉价把东西弄去,唉!我一个平民百姓,怎能斗过他们这样有财有势的人?老了,真是龙入浅滩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呀。” 三宝听此,热血沸腾,一捏拳头,问:“老先生,姓金的家在哪里住?我与你老人家辩理索回!” 周老先生打量了一下三宝,说:“你们是外乡人吧?不晓得金八爷的势力吧?唉,你的好心我谢过了。”老人双手一揖,转身就走。 “老先生,请留步。”老人停下脚步,侧转身来。六菊抱着孩子走上来。“老先生,我向您打听一个人。”“谁?”“本城的一位老住户,叫周幻民。” 周老先生一.惊,定睛细觑六菊。片刻,惊呼一声:“你是小菊?”六菊一愣,明眸一闪,也惊叫一声:“大伯!您……” 周老先生眨眨眼,掸了两滴伤心泪,说:“孩子,快,咱们快回家去。” 于是,六菊抱起酣睡的小婉贞,一起跨出酒店,牵马走过曲曲折折的一段路后,便来到了周家,这是一个简陋的两层小院。 坐定,当三宝问起刚才的事情时,周幻民便把金、裘二人简要介绍了一番。原来,金八爷叫金霸业,他通过重金行贿,捞到了个举人。家财万贯,良田百亩,他靠祖先遗留下的财产,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本来自己已经娶了正妻和三个偏房,但经常在黄昏后,只身去花街柳巷中的“烟月楼”“锁魂坊”“蕊兵阁”等处,作乐寻欢。他是个贪色好财的纨矜子弟。尽管家中巨富,却极为贪婪,吝啬。为了获得半分利而不择手段去挖空心思,做些瞒心昧已的杀生逼命之事,那真是磁公鸡,铁仙鹤,玻璃耗子琉璃猫,一毛不拔。府上豢养了不少保镖护院的打手,他和官府也鼻息相通,狼狈一气,作威作福,横行乡里。 裘师爷原是个门子,名叫裘二虎,在沉滓浮起的世道里,学会了一套钻营取巧的邪术。游手好闲,专爱飞短流长,软的欺侮硬的怕,是个要无赖的地痞底子。每日尽干些刮缰绕脖子,打闷棍套白狼,敲寡妇门,刨绝户坟,打瞎子骂哑巴的坏事。至于坑、蒙、拐、骗、抡、抛、甩、靠等花活儿,更是拿手好戏,表里精通。年轻时,从朋友那里学了点鉴识金银首饰的本事,后来靠自已能胡诌几句蹩脚的八股文,便在本县珠宝店里当起师爷来。他奉行的信条,就是谁有钱捧谁,谁有势抬谁,谁有权舔谁;是一个穷人家的祸害,有钱人的帮凶。 三宝听完,对周老先生说:“大伯,不必忧虑着急。人争一口气,佛受一炉香,家传之宝岂能外流,我一定想办法给您弄回来。” 周幻民慌忙阻拦:“不行,不行啊!咱们怎能以卵击石啊!” 三宝含蓄地微微一笑:“石块虽大,难击小孔;细沙虽小,能人缝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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