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由冷转炎。 距离暑假越来越近，据一匿名同学透露消息说，学校将于下个星期六放假。 才过两三天，教室里一个个疲惫的身躯就暴露出了透支的灵魂。这种不正常的正常现象顿时引起了校方的高度重视，于是校长亲自下令，决定举办一次校园诗歌大赛，用以缓解疲劳危机给同学们带来的巨大伤害。大赛的参与对象为全校学生，设一二三等奖各一名，优秀奖若干。由于临近假期，时间有限，所以这次诗歌大赛没分年纪进行，就连初中高中的选手都一律平等对待，虽看似有失公允，但校长一句“竞争路上无老少”的解释也还说得过去。这事正合了我的胃口，自己就像是一颗核弹，在和平许久战争又起后，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在众同僚特别是强子、文竹几人的鼓励下，我以毫不在乎漫不经心的面部形态假象，加上忐忑不安誓要获奖的真实内心想法，递交了参赛作品《我爱你，我的诗》。没想到居然一下就问鼎了大赛一等奖，荣获黄色奖状两张，红色奖金三百。 经过几人商量，大家一致同意将那奖金作为暑假活动特别经费。 万事开头懒，本来说好了等把作业做完书本复习完再一起出去，可才刚过去一天我就接到了文竹的电话，文竹在电话里说哎呀快出来，我们这里人都齐了，就等你一个了，我很惊讶，然后为自己的压轴出场兴奋不已。 外面的天热得像是火炉将脚伸进了岩浆里。几人在河边搭了顶帐篷，然后黑白无常忽热忽凉地度过了生命里难忘的三天。 事后文竹和马天翔不断在强子面前替他叫可惜，可惜了呀强子！当时你真该去的。强子不屑一顾地看着我们道：“别以为在外面待了三天就是个合格的高三学生了，一切都还要用成绩说话！” 我笑强子，说你平时不是不看重成绩吗，这下怎么忽然醒悟了？强子望着窗外炎热无比的蓝天，发着感慨说：“成绩如薄命，神马都是浮云，哦，说错了，什么都是浮云！” 文竹忽然发着神经似地说那个“神马”很好，说不定以后能流行，现在的人就好这一口！我问哪一口，文竹说大众化错误的真理。马天翔笑，当周围的人全都疯了时自己正常着总是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假期过得咋样？”小琴走过来一副关心下层人们的慈祥样。我说一般，文竹说出去耍了一趟就是差两个人，马天祥说我们在外面单独待了三天，强子说四面八方他都跑了个遍。小琴忽然换上一脸的严肃：“你们也别太贪玩了，都高三的人了，马上就要高考了……” 小琴说了一大篇，总结起来就一句话：我小琴假期在家里看书复习得不亦乐乎，才不像你们那样偷懒呢！ 对比，让人们在与别人极度的落差中找到自我膨胀的慰藉。 炎热的假期就像一壶煮在炭火上的开水，一开始看着满意盈盈，然后有天揭开盖子，忽然就发现里面早已胸中无物了！同学们都东一群西一群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互相回味假期的难忘时光，窗外不断漏进蝉子的闹叫，咿咿呀呀的好比一群猫在追赶无数蹦蹦跳跳的跳蚤。 过了三天正班长胡小川都还没出现，副班长小琴便暂时接管了大权，什么事都揽在怀里，走起路来就像一个怀着四胞胎的臃肿的孕妇。我对强子说那样的女人要不得，权利熏心，将来你强子娶了她只有下苦力的份儿。强子说喜欢一个人就要连带着喜欢她的缺点，我们村以前嫁人连猪狗都要一起带着走呢！我问强子是不是真的爱上了小琴，强子说不晓得，反正看见她时就很快乐，看不见她时也挺开心，因为过一会儿就可以看见她了，上课时总会在一个屋子里的。 小琴独揽大权的日子持续到了开学后的第五天。 晚自习刚上到一半，忽然门口站了一个黑影，强子一愣，然后对着我说他妈的班长回来了。附近几个埋头苦干的同学一听到“班长”二字，立马将头“轰隆”一声抬了起来。全都恨不得冲上前去热烈地握着胡小川的双手然后附之以热烈无比的语言：班长，总算盼着您回来了！您不在的日子我们过得好苦呀！那个小琴呀！以后您可不许不在了哟！ 胡小川走进教室后我们才注意到他身后站着表情凝重的班主任。 班主任给台上坐镇的历史老师使了个眼色，然后历史老师径直地走了下来，最后将空旷的讲台让给了胡小川。 “同学们，我是来向大家告别的，谢谢大家一直以来对我工作的支持，也感激一直以来学习生活上我们一起走过……”说着，胡小川忽然就哭了起来，泪水顺着鼻梁潸潸而下，看得台下的我们满心的疑惑和心酸。 教室里一片沉寂，大家都等着胡小川，等着他解释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然后胡小川说她的母亲前几天过世了，父亲一夜之间瘫痪在床，现在他必须转到离家最近的那所学校以便打理家里的事。 最后班主任走上讲台说人世间世事无常，历史老师说身为学生的我们应该学着接受生命里随时可能出现的必然。 胡小川走后小琴变得异常沉闷，过了一段时间后她便重新振作了起来，小琴说她的权利是胡小川给的，现在他走了她就要替他好好地为同学们服务，她不能让胡小川失望。 江南夏的天像泡在坛坛罐罐里的泡菜一样咸，仿佛随时都能在炎热的空气里凭空捏出一把盐来。教室里的电风扇日复一日不知疲惫地转着，转了一圈又一圈，好似生命里走来又去的愁思华年。 胡小川在同学们之间的印象很快被课堂上“知识的海洋”所湮没，就像当初的春兰一样，曾经的出现只为消失之后的被人遗忘。我时常在想，如果有天我不见了，那同学们会不会也忘记我？尽管曾经我们在一起那么多欢乐那么多忧愁，高考过了一切就都结束了吗？ 小琴在黑板的右上角专门腾了一块区域出来，然后用红色醒目的字体在上面标记出高考倒计时，每天都会除去一个陈旧熟悉的日期，然后又迎来一些新鲜陌生的字迹。 高考日益逼近，上课的思绪越走越远。 现在每个老师都是两三节课地连着上，说是为了与高考时间相适应。无奈重新养成一种新的生物钟就像老烟鬼戒烟一样，是个循序渐进异常缓慢的过程，连《笑傲江湖》里也有说：“欲速则不达。”虽然我并不想笑傲江湖，但我也不想被江湖所笑傲，所以每次在连着上了一个多小时的课后我都会开下小差，当是给沉重的心灵放几分钟难能的小假。 在多长时间，哪段时间去上一次厕所的问题上，各科老师和我们就像苛刻的老板和老实巴交的农民工一样总是达不成共识。比如有的同学在连续“作业”许久过后实在憋不住，于是只好举手向该堂课老师示意，该老师会惯性地误以为此学生是向自己求教学习上的问题，然后大方地停止讲课，盈步走到举手学生面前准备对之耳提面命。在学生终于说明举手用意之后，老师还会鼓励该生坚持，坚持就是胜利！无奈那令人向往的厕所距离教室也就只有十来米远的路程，心急的同学望望时钟，还有一个多小时才下课，可谓胜利在望却又遥遥无期；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到了某一时间老师们会强制性地让大家齐下阵，上厕所，解释曰“让身体内部适应新的调整”，可很多同学因胸中无物而并不想上厕所，但又迫于强大的行政命令，所以不得不在教室和厕所之间度步来回一番，权当完成某种指标。 强子每次都暗骂，他妈的猪儿拉屎屙尿农人都不管，我们现在连猪都不如了！但骂归骂，强子说完之后依然会埋头继续看书复习，自从胡小川走后强子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强子每每都对我说，现在屋头为我们提供这么好的上学条件，我们再不用功考个好大学就真的对不起家里人了！ 这几天的天气就像傻子的头脑，闷得厉害，似乎是在蓄意酝酿一场罕见的大雨。 高考时试卷被淋湿了会怎样？是不是就不用考了？那最好淋湿的是数学。我坐在位置上出奇地想，眼睛出神地瞟着墙上的时钟。高考日益逼近，上课的思绪越走越远。 还有五十九分钟才正式到达高考交卷时间，又想，为什么一定要到那个时候才下课休息？高考不是可以提前交卷的吗？兴许大家都想功德圆满，位列仙班修得正果，所以才个个于座位上独身守定。又想不通，既然是要模拟高考作息时间，那为何只有“作”而没有“息”？为什么在交卷过后还要被强行赶回教室？想不明白，我索性把目光扔向窗外，略享一点假设的自由。 窗外的空气闷得真能凭空捏出一把水来，而教室里则能凭空捏出一把盐来。 雨，两天后就真的下了起来，下得很执着，丝毫没有一点想要放弃的痕迹。 南方的雨，下得总是那样缠绵，让人仿佛醉在了其中，因而许多同学听着温柔细腻的雨声，神智自然而然就开始恍惚起来。我的灵魂似乎出了窍，只留下一个空空的躯壳摆放在熟悉的座位上，用以应付老师打击犯罪分子般严厉的目光。外面下着雨，我的灵魂不敢出去，所以只好在教室内部游离，出去真怕会被冰冷的雨水给无情地冲淡。 透过外部现象，我看到了进入我灵魂视野里同学们肉身之下的本质：有的眼睛表面跟着老师在一刻不停地转，思维却早已做了停止；有的思维跟着老师在一刻不停地转，眼睛却早已做了停止；有的昏昏欲睡却又强迫自己把头高高抬起，将整个脸面对着黑板，这样就算是一不小心睡着了也多少有些心安理得；有的张开嘴往里猛灌几粒药丸然后大力服下，估计用于醒脑提神，看来读书刻苦，贯穿今古，只是形式稍作了改变：古有锥刺骨，今有把药服。我们在这教室内坐着，室神成年累月地对我们说：“孩子，这不是别的，这是你们的罪孽和福祉！” 灵魂带着窥探心灵的眼睛继续在半空漂浮，忽然，我看到了张云可，那灵魂瞬间就像是飞翔的鸟儿被折断了羽翼，一下就掉落下来。我深吸一口气，以便离体多时的灵魂能与肉身完美地结合。在确保本原恢复之后，我开始转动自己的思维，窗外湿湿的雨还在干燥地下着，英语老师在台上一发不可收拾地讲着课，掩盖不了雨声“噼噼啪啪”的淅沥。 如丝的雨过滤掉了一些空气里的热气，让吹进来的风稍显清凉。 “窗外雨滴，淅淅沥沥，忽然想起，有点喜欢你。”强子对我悄悄说道，我摸了一下强子额头，强子打开我的手，说那是自己忽然想到的，也是一种作文语言，然后问我他写的怎么样，我说还一般，就是有些简单。强子白了我一眼，然后在那里苦思冥想准备将那话翻译成英国的语言。 由于穿的是短袖，我静静坐着，就像是置身秋末后的初冬，浑身冰凉。我忽然觉得身边一阵寒意，然后顺手拆开了张云可那天在河边给我的那封信。一张天蓝色信纸，纸上一首简单的小诗： 雪夜 我踩着月色 看庭院里开落一地的梨花 喜欢雪 因为她的洁白 北方的雪 透着一股南方少有的寒冷 不易接近 却越想让人去拥有 月色白 梨花白 雪花白 唯独我在黑色的檐下 心里忽然沉甸甸的，我仿佛触及到了一个女生本不该有的忧伤，在她身上，一定有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那些别人看不见但又真真存在于她的心里的秘密，就像表面看似清澈流淌的河流，总有一些看不见的泥沙裹藏在底部细细地游走。 我转眼看了一下强子，他正认真地记着英语单词。我不忍心打扰他，于是便拿起了桌上黑色的钢笔。 窗外雨声细腻入耳，挟着思绪自在飘飞： 雪夜 你踩着月色归来 拉着我 要我陪你去看那开落一地的梨花 你说 在黑色的夜里 白雪和着梨花飘飞很美 雪花是白色的 梨花是白色的 我们也是 忧愁 此刻被冰冻冷藏起来 我看到了你消失已久的笑韵 肩头凉凉 醒来 窗外起了风 ——夜雪
